正文

忠誠篇(8)

赫拉巴爾之書 作者:(匈)彼得·伊斯特哈茲


“我對燒湯并不是特別拿手。我覺得,燒湯等于耐心加原料。我沒有耐心,討厭去農貿市場。肉湯,是公正之鐘,容不得欺騙。燒一鍋法式蒜蓉湯或芹菜奶油湯——需要心靈手巧。這么說吧,得要施展魔法。我認為我集了很棒和很糟糕的家庭主婦于一身。我尤其不是一個含蓄的女人。

“不過,在做肉方面,尤其是做牛肉、奶牛肉,還有俗稱‘牛腰脊’的腰部嫩肉,沒有人能夠勝過我。即使能夠勝過,也區(qū)別不大……話說回來,做牛腰脊也是一件優(yōu)雅的事。(不過比不上做肉凍,這方面可以去問我丈夫——您肯定不會相信,博胡米爾,我丈夫會做肉凍,而且做的肉凍格外地道,味道好極了,絕對不是糊弄人的那種……用他的話說‘不可仿效’,所有的知識都要在你的腦子里,所有的原料都要放到鍋里,然后等著……)

“有生以來我做的最好的一次牛腰脊,是為一個陌生人做的。也不是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他是一位郵遞員,一位郁郁寡歡的郵遞員。就在我為他開門的剎那,他突然變得郁郁寡歡。這一點您很在行,博胡米爾。門開了,一個人憂傷地出現在門口。顯然他一直在注意我,我也一直在注意他……以后總有一天,我會為您做飯的,做山珍野味。而且我會毫不羞澀地端上捷克風味的面團子。將捷克風味的面團子端給一位捷克人!您看,親愛的,我為什么不盡我的所能多做些呢?孩子們跟我丈夫一起將胳膊肘拄在廚房里的餐桌上,吧唧著嘴,或許不用我說您也可以想像得出來,他們一邊吃一邊吧唧嘴,我看著他們吃飯的樣子。菜里有李子,您別擔心。他們埋頭吃飯,一聲不吭,絲毫沒有三流小說里描寫的那種瞎編亂造的父子情深,說他們狼吞虎咽都不過分,他們偶爾抬頭互望一眼,然后瞟一眼我,再看看捷克風味的面團子。他們當然想喝啤酒,為了消除春日的倦乏,而且想喝Gosslar’sche Gosse牌啤酒。我猜。

“聽到門鈴,我打開門,郵遞員開始愁苦地叫喊,吸溜著嘴,涕淚橫流,他由于羞澀想要克制,結果發(fā)出歌唱似的尖細呻吟,仿佛是一部分聲音被扼在了嗓子眼里。他四十歲左右,跟我現在的年齡差不多?!?/p>

這件事已經發(fā)生了十年。安娜喜歡那套狹小的公寓,他們的生活從那里開始,雖然面積只有四十八平米,但是感覺始終是五十二平米,因為他們是按五十二平米買下的,只是在賣房的時候量了一下,發(fā)現只有四十八平米——不過即便如此,他們在房價上也沒再退讓。他們那時雖然已有兩個孩子,可是仍未覺得房間狹小,但也確實談不上寬敞,作家寫作的時候,只能到處東逃西躲,有時逃到圖書館去,大多數時候還是躲進廚房里,因為他喜歡待在家,喜歡在家工作,他喜歡全家人都能在家,并且保持死一般寂靜,“我喜歡聽他們喘氣的窸窣。”他夸張地講。他把工作時間調整到夜里,中午起床,直到天黑都悠閑晃蕩,等待所有人墜入夢鄉(xiāng)。

“你愛我嗎?”

“當然愛,只是你們趕緊睡覺吧。”

一個(跟白鼬一起)墜入愛河男人的絕妙寫生,在七十年代后期……由于安娜一家生活美滿,可以說毫無苦澀并充滿了希望,所以不難理解,他們即便住在一套小公寓里也并不嫌狹?。滑F在,每當她回想起那段時光,就會看到三十歲出頭的他們自己,堅強,平和,感覺良好,胸懷理想,拼命地工作,每天的日子都陽光燦爛,許多人到他們家做客,并不是什么“社會名流”,而是他們的朋友們,幾乎每天晚上都有人登門,總有半生不熟的人“上來坐坐”,所有的人彼此都寄托著希望,寄托著某種良好的希望,所有人都將在這個世界上做一些有益之事,安娜會燒噴香的飯菜,年輕男女的腰肢在夏夜里扭動。她甚至看到,他們的生活正在眼前展開,充滿欣喜。

公寓就是他們的家,這個家寬敞明亮——他們喜歡這樣沉溺于幻想。只要有一扇所謂的“觀景窗”,只要有一面墻上掛了鏡子,效果都會格外顯著,這樣一來,由墻壁切割出的小匣子,就會變得無限寬廣,向天際伸延,坐在屋內,儼然像一位宇宙居民,在家里,月牙兒和尚未整理的書架是地位平等的伙伴?!拔矣X得,當時那些來找我們的人,都能夠感受到這種無限的寬廣,都可以獲得這樣的機會?!?/p>

“我聽到他在怨艾地嘟囔,博胡米爾,那位孤苦伶仃的郵遞員一跨進這塊圣地就開始哭泣,無限,星辰,關愛,友情,未來,可是我的寶貝,郵遞員落淚并不是為這些……

“他之所以哭泣,并不是為了這些。毫無疑問,是因為女人。他把信遞給我后,站在那里小聲啜泣。我請他坐進廚房里。我想吃牛腰脊已經好幾天了,我早就把肉腌在了蒜油里,然后尋找一起吃它的人。我們期待他們來吃晚餐。

“郵遞員突然再次失控,開始號啕大哭。我嚇了一跳,男人的哭聲實在可怕,這使我聯想起父親在1956年……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應該知道什么,或是該由我提供解決的辦法,郵遞員告訴我說,他背叛了自己的妻子,現在非常幸福,然而他的妻子偏偏跟他的母親結成同盟,想要偷走或剝奪他的幸福,不過她們說的也對,不能拿孩子們當兒戲,他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他得到的幸福是非法的;然而現在,當他跟那個女孩一起時,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成為了自己想像中的自己,年輕女郎美貌清新,就像一個轉賬賬戶,能從他的目光里讀出他的所思所想,并能讓他體會到他至今為止從未體驗過的愛情游戲,比方說,她整理頭發(fā)的動作,只有他才會留意到。另外,他無法忍受生活在謊言里,這對他來說簡直是地獄,他的妻子大學畢業(yè),他只是個郵遞員,不過他倆之間從未因此引發(fā)過沖突,當然,他也通過函授學習神學。有一次,他感謝妻子為他疊襯衣,他的妻子突然放聲大笑(要知道,她是一位建筑工程師,不是建筑師或建筑工人,這些職業(yè)迥然不同?。喼本拖裨陔娪袄?,她邊笑邊說:如果我丈夫感謝我為他疊襯衣,那么我丈夫肯定有了情人。男人回答:她說對了。

“您可以想像,博胡米爾,我當時處于什么樣的境地!肉慢慢地熟了;當我夾起它時,我可以通過肉的彎曲和質感作出判斷。我是在滾油里煎的肉,并且稍微蓋了會兒鍋蓋,這對牛肉沒有壞處,玻璃罐里還剩了一些變酸了的龍嵩葉,我跟往常一樣,心不在焉地將龍嵩葉撒在肉上,打開一瓶威拉尼產的勃艮第葡萄酒,并將郵遞員的背包朝旁邊踢了一腳,并且一腳踢中了。那人問也沒有問我一聲,就拿起了刀叉,我沖他嚷道:‘你總該等一下我允許吧?!’這時我忽然想起了菠蘿,我把每個菠蘿圈切成半圓。博胡米爾,這件事發(fā)生在1979年秋天,從那之后,這種柔嫩、帶血、酥軟、味重的牛腰肉我再沒有做好過……

“我的丈夫,您的同行回來了(我并沒有把責任推到您身上的意思)。當時我們已經在喝第二杯葡萄酒,我將那可憐的家伙拉到門廊,拖到屋外,以免他在昏暗的廚房里面無血色?!?/p>

作家差一點叫出來:這個陌生男人是誰?幸好他看到了郵遞員的背包。

“你能想像嗎,”安娜指著郵遞員說,“有時他坐在午夜的黑暗里,像一個陌生人環(huán)視自己的家?”作家點了點頭,只要能理解的他都會理解。他的感覺并不太好。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問:“信怎么辦?”“什么信?”“要送的信?!薄爸皇O乱粭l街還沒有送?!弊骷易哌M廚房,從巨大的背包里掏出信件和郵包(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將手伸進郵政背包)。安娜開始在外面吹“寶貝小子”的《小約翰》。

小約翰 / 問他的父親 / 爸爸,上帝在黑暗里 / 能不能看見 ?/

上帝在黑暗里 / 什么都看不見,/ 小約翰,/

只有爸爸 / 只有爸爸,/ 在黑暗里頭能夠看見。

他掃了一眼狼藉的飯桌,為剩下的飯菜感到擔心。在他眼里,安娜和郵遞員仿佛坐在一道簾子之后,安娜吹著口哨,哼著小曲,郵遞員則搖著腦袋低聲怨語。

他把明信片、信和報紙都塞進了信箱,他挨家挨戶地遞送郵件。一條彎曲的小路通向山岡高處,美妙,生動,環(huán)行盤繞,就像螺旋削下的蘋果皮。山頂上,作家收住腳步,扭頭張望。山谷里的燈火已經點亮?!吧系墼诤诎道锸裁炊伎床灰?,只有爸爸,只有爸爸,在黑暗里頭能夠看見?!彼匝宰哉Z。他想起了父親。他不僅體會到送信本身的意義(“傳遞信息”,“為他人服務”),而且還喚起他“完成了一項工作”的良好感受。這項工作由我們中的某一個人開始,由另一個人完成。他回到家時,屋里只剩下安娜一人,他微笑著說:

“我還得到了小費呢。”

“你想通過送信,讓自己顯得能比你實際的樣子更好一些……”

“那還用說。不過我在黑暗里能夠看見頭。黑暗,親愛的……”

他們倆出于各自不同的原因,感到心情舒暢,只是安娜試圖避開丈夫的視線。當沖著牛腰肉來的客人們進門時,安娜笑著摟著他們的脖子。

“嗨……你們能來,真是太好了……這一天總算可以這樣結束了?!?/p>

從那之后,布達佩斯有一些人便將那些并不存在的東西、承諾、將會發(fā)生的結局、集欺騙與自欺為一體而不失奇妙的奇妙機遇稱做“安娜處女牛腰肉”。全布達佩斯,只有兩個人對這種說法另有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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