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們第一眼看到遠(yuǎn)處隱現(xiàn)的刺槐時便覺察到的沸沸騰騰的騷動與音樂。片刻過后，村落出現(xiàn)了。圓錐形的、茅草屋頂?shù)男∥菹褚淮啬⒐揭粯用痊F(xiàn)出來，屋舍建筑在一塊綠色的臺地上，旁邊有一個天然的淺淺的蓄水池。在看夠了沙漠那種枯血與衰草的色調(diào)后，再看這些東西不啻為一種享受。一些檸檬色的塑料桶排列在一個露天棚架下，她知道桶里儲備著額外的用水?！皦m中生長之物”的子民們已經(jīng)聚集過來了，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像操縱木偶一樣牽引著他們向刺槐這邊聚攏。他們身后跟著他們養(yǎng)的動物，許許多多的動物，山羊和駱駝看起來比人還要多，還有牛，大部分的母牛是在海拔更高的土地上飼養(yǎng)起來的。

剛剛到達(dá)米帝帝瑪?shù)膸追昼娎?，菲兒甚至都沒能從駱駝背上爬下來?？諝庵心且魂囮嚰拥那榫w變成了實(shí)實(shí)在在的人潮，人群包圍了他們，并將他們擁簇在了中央。她想，這必定就是奪冠后的運(yùn)動員被隊友拋舉起來時的感受： 喜不自勝，激動得發(fā)抖，認(rèn)為青春與健康一定可以永存不殆。

人們忙著豎起三面圍布的帳篷、攤開草席、擺開圖書。菲兒挨個地向這些人問好：“醬布Jambo，斯瓦希里語，意為“你好”。。”“你好嗎？你好嗎？”那些四五歲的孩子念經(jīng)似的叫道，一面跑過來握她的手。他們的部落方言是她以前從未聽說過的一種語言，非常難懂。好在他們正在練習(xí)說英文，而她也在練習(xí)說他們大部分人都能懂的斯瓦希里語。

真瘦啊，他們一個個都太瘦了。她現(xiàn)在仍然忍不住感嘆，不過不像第一次見到他們時那么震驚了。起初，她以為這些孩子的生命力肯定像他們的身子一樣纖弱，但是很快，她就放棄了這個想法，或許因?yàn)樗麄兂錆M活力的模樣，或許因?yàn)樗麄儚奈绰冻鲞^或饑或渴的表情（至少在米帝帝瑪如此），亦或許因?yàn)樗麄冃Φ臅r候比不笑的時候多。

那個叫卡妮卡的女孩是擠在最前面的人之一，她那一張窄臉笑得明媚照人。她的頭上編著緊繃繃的辮子，脖子上繞著三條項(xiàng)鏈。在她身后不遠(yuǎn)的地方，站著她的奶奶尼瑪，尼瑪圍著一條鮮艷的橘色圍巾，穿著一件天藍(lán)色的裙子，戴著如拳擊手的拳頭那么大的珠子耳環(huán)。菲兒并沒有馬上注意到那個用眼睛和長長的手指說話的疤孩。這個孩子是從來不會湊熱鬧的。

阿巴斯先生正在從領(lǐng)隊駱駝的背上卸東西，后者好像正隔著它流蘇似的睫毛對他怒目而視。馬塔尼老師在幫他的忙。

“馬塔尼！醬布?！狈苾赫f。她用指尖輕拂了一下他的指尖，這是他們一直以來的問候方式。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伸出手去想要和他握手，但是他當(dāng)時正在抬一箱書，所以她陰差陽錯地碰到了他的指尖。他一定認(rèn)為她是有意這么做的，認(rèn)為這是她所居住的美國地區(qū)特有的奇風(fēng)異俗，是以，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他主動輕拂了一下她的手指。馬塔尼翕張的鼻孔和厚實(shí)的嘴唇給他的面孔抹上了一層既堅定又威嚴(yán)的色彩；他的眼睛卻相反地令她想到了暖暖的可可飲料。當(dāng)他走近的時候，她聞到了一股悅?cè)说南懔衔?，像是胡椒粉與肉桂混合的味道。他今天穿了一條黑色的褲子和一件輕便的襯衫，左腕上扣著一只金屬手鐲。

“你們過得怎么樣？”她問。

“我們充分地利用了這些圖書，斯威尼小姐?！瘪R塔尼說。

“叫我‘菲兒’就好了，”她一如既往地說，“我又帶了一摞雜志來，還有幾支鋼筆和鉛筆。另外有六本書是給你的。他們學(xué)得如何？你的學(xué)生們？”

馬塔尼伸手抓住了一個男孩的手臂，迅速地對男孩說了什么，然后轉(zhuǎn)向菲兒?！白屇堑鄯蛩憬o你看吧?！彼f。

八歲小兒模樣的那帝夫很可能已經(jīng)十二歲了。他伸出一只手，手上用墨水寫了一些數(shù)字。他說話，馬塔尼翻譯。“八頭母牛，”他說，“由于干旱死了兩頭。春天的時候有四頭小牛出生。第二年，幸存的母牛中的一半都做了媽媽。所以你總共還有十五頭母牛?！?/p>

“但愿牛奶也有許多?！狈苾杭恿艘痪?。

“多虧了數(shù)學(xué)初級讀本。”馬塔尼說。

“是的，過分感謝您。”那帝夫說。

“是‘非常感謝您’，”馬塔尼糾正道，“‘過分’是‘太多了、不好’的意思，那帝夫。”接著，他裝模作樣地朝男孩咆哮了幾句，惹得菲兒和那帝夫都笑了。

“他會念書么？”菲兒問。

“他的英語有進(jìn)步，上次他借了一本有關(guān)象牙海岸Ivory Coast，象牙海岸共和國，西非一國家。1986年1月1日起，象牙海岸共和國將國名改為科特迪瓦共和國（The Republic of Cote divoire）。“科特迪瓦”是法文“象牙海岸”的中文音譯。的書?！瘪R塔尼說著，指了指男孩手臂中抱著的一本書。

“你讀得懂么？”菲兒向男孩俯下身去，問。馬塔尼見男孩沒有反應(yīng)，便為他作了翻譯。

“很多大大的單詞?！蹦堑鄯蚵赜糜⒄Z回答。

“但是他很喜歡那些插圖，”馬塔尼趕緊說道，“而且我們正在學(xué)習(xí)里面的單詞?！?/p>

菲兒搖了搖頭。大部分的書都是捐贈的，其中一些書并不適合當(dāng)作啟蒙讀物?！拔覀冃枰唵我恍┑臅瑢Σ粚?，馬塔尼？與其繼續(xù)增加英文書，還不如多弄一些斯瓦希里語的書?！?/p>

馬塔尼咧嘴笑了，“可是你也知道，男孩們不喜歡簡單的書，”他說，“而且，我想要他們學(xué)英文?！?/p>

“斯威尼小姐，”阿巴斯先生叫道，“我們差不多可以開工了。”草席已經(jīng)在刺槐樹下鋪開了，圖書也已擺成了整齊的幾排。阿巴斯先生直挺挺地站著，遞給她一個寫字夾板，讓她記錄下歸還的書和出借的書的書名。一個孩子拿了一個大桶過來，倒扣著放在地上。菲兒坐了上去，寫字夾板在她的膝蓋上準(zhǔn)備就緒。于是，阿巴斯先生向馬塔尼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像有許多無形的門在這一刻敞了開來。孩子們一擁而上，大人們緊隨其后。

阿巴斯先生正在以命令的腔調(diào)說些什么，菲兒猜他是在叫大家遵守秩序、排好隊。沒人聽他的，人們興奮地叫著，聲音混成一片。馬塔尼在人群之中跑來跑去，翻譯標(biāo)題，閱讀開篇段落，幫人選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