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后來成為清政府的替罪羊,在舉國上下的撻伐聲中離開權力中心,搬進賢良寺閑居。他說過自己在投降條約上簽字的心情:"七十老翁,蒙漢奸之惡名,幾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勢。"他也有對朝廷的抱怨:"十年以來,文娛武嬉,釀成此變。平日講求武備,輒以鋪張靡費為疑,至以購械購艦懸為厲禁。一旦有事,明知兵力不敵而淆于群哄,輕于一擲,遂至一發(fā)不可復......"
還有一個公認的罪魁禍首是慈禧太后。人們一說到甲午戰(zhàn)爭,馬上會提到這個女人挪用海軍銀子修頤和園,這不能不說也是一個原因。想當年,老佛爺那么理直氣壯:"光緒登極時年幼,我不得不垂簾聽政,到1886年改為'訓政',1889年'歸政'。我什么都不過問了,修修園子安心退休養(yǎng)老還不成么?"光緒皇帝的親老子醇親王那時是海軍衙門的一把手,也打自己的小算盤:只要能把這個把持朝政的老太婆打發(fā)得遠遠的,給兒子換來當皇帝的實權,花海軍多少銀子都無所謂。李鴻章具體負責管理支配海軍建設費用,心里也有小九九:得罪誰也不能得罪西太后,寧可海軍不高興也不能讓老佛爺不高興。相比之下,日本的明治天皇當時做出的是以本國財政收入的60%來發(fā)展海、陸軍的決定,還主動要求每年減少皇室宮廷開支十分之一,拿出30萬元充實海軍費用。日本的所有文武百官不管樂意不樂意,每人也得捐獻薪俸的四分之一作造船經費。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自然會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結果。
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慈禧不挪用那筆銀子,或醇親王、李鴻章頂著不給又能怎樣呢?當時清政府每年的財政收入大約是4000萬兩白銀,多少年都在這個數目字左右徘徊,從來沒有像西方國家那樣出現過突破性的經濟增長。原因就在我們沒有可以呈幾何級數增長的海洋經濟和近代工業(yè),李鴻章等人的洋務運動也沒有帶來經濟結構的明顯變化,其中75%至80%仍來自千古不變的農業(yè)稅收,也就是靠萬千農民臉朝黃土背朝天來支撐這個國家的財政開支。而在那個年代,西方國家財富的迅猛增長,國際市場的物價也跟著水漲船高。在組建北洋水師的時候,購一艘7000噸級的鐵甲艦要價已達182萬兩紋銀,李鴻章一次向德國訂購"定遠"、"鎮(zhèn)遠"、"濟遠"3艦,付出了400多萬兩銀子。這就不難看出,一個長期拒絕海洋,僅靠農民養(yǎng)活的國家,縱有發(fā)展制海權之心也無發(fā)展制海權之力。海權是國力的體現,需要以雄厚堅實的國力作支撐,并非有了幾艘軍艦就等于有了海權。
2003年,筆者一次路過合肥,游覽該市的步行街,曾順道參觀李鴻章的故居。在展廳內,有這位清末重臣一段肺腑之語,哀嘆大清國氣數已盡之時的無能為力。他沉重地說:"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嘗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涂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如一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一凈室,雖明知為紙片糊裱,然究竟決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風小雨,打成幾個窟窿,隨時補葺,亦可支吾對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預備何種修葺材料,何種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術能負其責?"這些話說得何等沉重,不說"字字血",也是"聲聲淚",道盡其內心的無奈和苦悶。在這里展示的梁啟超、孫中山、毛澤東等人的評價,也都沒有因為甲午之恥而責備李鴻章個人,而是嘆息他生的不是時候,大才得不到大用。筆者在此得到的印象,概括成一篇短文:"生不逢時李鴻章"。
中國百年之辱這筆賬究竟應當算到誰的頭上呢?我們以往的分析都集中到封建制度上,不少權威性的文章都說,腐朽的封建制度必然滅亡,乃歷史不可變更的邏輯,李鴻章輩所作所為不過是"螳臂擋車"而已。這當然是有道理的,合乎唯物辯證法思想。然而,再往深處一想,中國的封建制度垮臺就垮臺吧,為何在壽終正寢的時候,一定要給整個國家、民族帶來被西方列強踐踏凌辱的深重災難,甚至讓東鄰島國騎到脖子上拉屎撒尿呢?我們追溯一下歷史的軌跡不難看出,大清國這只"紙糊的老虎",其實是被大明朝的長期禁海抽走了筋骨,再被康熙"遷界"和乾隆拒絕開海通商進一步掏空了五臟六腑,到慈禧和李鴻章時代就只剩下紙糊的空殼,或者說是一間紙糊的"破屋"。這風雨飄搖、千瘡百孔之漏,別說是裱糊匠,就是再高明的泥瓦匠,甚至借來女媧補天的神力,大概也補不了了。
筆者曾聽武當龍門派第十九代傳人默老道長論水,"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地球的一切生命活力全都來自水。海洋是地球的超級大水庫,無疑也是這個世界所有生命活力的源泉。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向海而興,背海而衰,那奧妙大概也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