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所有的人都走了,冷清的靈堂里只剩下了他和他母親之后,方世初才感覺到了某種確切的所在,確切的歸宿,這樣的一種感覺,是無法訴諸于別人的。除了他,除了母親,所有人,對于他,都是別人。他不哭了,他看著母親,越看越不像是一個亡人。母親還是他小時候看見的那副睡熟了的模樣,只是少了一些往日因勞累而疲倦地睡去的感覺,又多了一些冷寂的讓他感到生疏的東西。
生和死的界線在人生的某個時刻是模糊的。
方世初心里漲滿了孤單,他想把母親扶起來,他想問問,她為什么要自尋短見?在他心里,母親不是那種想不開的人,在父親進城并且掙下了一筆讓整個黃龍洲驚嘆不已的家業(yè)之后,母親卻一直留在鄉(xiāng)下,依舊靠種幾畝田養(yǎng)活自己,她想得開,也看得開,知道自己進了城也派不上什么用場,她也不想從她丈夫那里得到什么。她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那個慷慨的男人已經不會再給她。但這一次,她怎么就想不開了呢?
有一種氣味是如此濃烈,方世初嗅到了。
方世初很后悔,他不該聽父親的,去澳洲上什么學。他現在才恍然悟到,這從一開始就可能是父親的一個陰謀,只有把方世初從母親身邊打發(fā)走,他才能遂自己的心愿。娘啊,你怎么就這么傻呢?你太便宜那對狗男女了?。?/p>
方世初回想起自己去澳洲上學的那天,娘也是傻了一樣的。但她沒有攔阻他,她沉默地送了他一程又一程,卻一句話也不說,只管憋著自己,憋得嘴唇都快要流血了。走了半天還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尖走。在那個春天,娘的嘴角上長了一個苦疔,貼著一塊火柴皮子。這是鄉(xiāng)下人用來止血、消火的東西。娘不說話,但他每次回過頭來看娘時,娘的嘴角就哆嗦起來,那黑色的火柴皮子也就一上一下地抖動起來。
穿過一片豌豆地,是娘種的。正是豌豆開花的時候,那花開起來像一片藍色的火焰,人一走動,就有無數細小的花粉撲騰起來,娘的發(fā)鬢上也飄落了不少花粉。但娘的腳步很軟,一雙腿已軟得沒有力氣走動。娘就站住了,似乎想要吃力站穩(wěn)的樣子。
他感到了自己的殘忍。他是應該留下來陪陪娘的啊。他在城里念中學上大學,雖不能日日陪伴在孤獨寂寞的母親身邊,但至少每個周末可以回到同城市只有一水之隔的黃龍洲。每次回家,下了輪渡,他還在北湖沿的堤壩上走呢,娘就知道他回來了。娘的眼睛,望是望不得這樣遠的,但娘似乎能嗅得到他身上的氣味。娘的鼻子很尖,豌豆苗剛從地里長出來時,娘就能聞見青豌豆的氣味。然而娘卻聞不到她男人的氣味。方世初記得,每次父親回來,總要讓她大吃一驚,然后,很久都回不過神來,傻了一樣,只把兩只手在圍腰上反復搓著,仿佛那雙手很臟似的。
現在,娘竟然當著他的面也這樣搓手了,反復搓著,仿佛那雙手很臟似的。他記得自己突然很沖動地把娘的兩只手握住了,他喊了一聲“娘,你回吧”,立刻就淚流滿面了。娘慢慢轉身,“嗯,我就回,就……”娘說著,突然又一轉身,把他的兩只手捉住了,握得那么緊,握得他都疼了。手松開時,娘嘆了一口氣,“今年的新鮮豌豆,你是吃不上了。”娘把臉轉過去,望著掩著的家門,卻有淚水閃亮地從她鬢角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