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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紅顏遺事 第二部分(9)

上海的紅顏遺事 作者:陳丹燕


他的手指上有照相紙酸酸的氣味。

然后他走回去,到黑箱子里再看看,接著從黑箱子里拿出一個連著箱子的橡皮球,捏在手里。他站在右面的燈下,臉上突然就露出了很夸張的笑。因為他懷才不遇的樣子和他的倜儻,所以他突然笑的時候,你心里有了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他對照相的人說:“來,笑一笑,高興一點,來,笑,好了,笑!”于是大家就笑了。

要是你不笑,他就不高興。他是一個真正的照相館攝影師,不能容忍他手里拍出一張不笑的合家歡照片。

也許是我多心了,我感到了那張歡笑的合家歡里,在燈光陰影的笑容里,有什么別的東西,像在皮膚下的動脈血管那樣跳動著。

我能看見在燈燈的笑容里,有著溫和的妥協(xié),是“既然你要我笑,我就笑吧”這樣的妥協(xié)。那時,他是一個寄居在爺爺家的少年,他看到別的表哥表姐的衣服,在換季的時候,都是從大箱子里,和爸爸媽媽的衣服一起取出來。只有他,一年四季的衣服是一個人單獨放一個柳條箱子,好像隨時可以一提就走的。在一個大家庭里,他卻有自己獨用的臉盆,獨用的毛巾。人人都對他客氣,可他從那樣的客氣里知道,因為他們不是你的父母,所以才會這樣的客氣。他羨慕姐姐被媽媽痛罵,因為那是親人才做得出來的事,因為她愛,所以她用不著客氣。

上官云珠和姚姚都笑得用力,可姚姚用力笑的嘴唇讓人能看出來,她到底還年輕,還不懂得怎樣將一個笑容,像威尼斯的狂歡節(jié)面具那樣完整地罩住整張臉。上官云珠則已經(jīng)懂得了,她開始發(fā)胖的臉,真的像一個安寧端莊的慈母。而看她的眼睛,我總是覺得,那不是一對高興的眼睛,雖然它們美麗地彎著。

那時,姚姚已經(jīng)和她的工程師男友分手,上官云珠已經(jīng)沒有戲可演。姚姚已經(jīng)入團,上官云珠已經(jīng)不再受到毛主席的接見。姚姚已經(jīng)長大,她的命運已經(jīng)讓她感到了那嚴(yán)厲的臉色,與她的童年經(jīng)歷比較,好像仍然沒有大的不同,和她沒有關(guān)系的東西,拿走了她的爸爸,又拿走了她的男友,她已經(jīng)改姓為韋,那是她媽媽的本姓,叫耀。這個字,我想是寄托了她媽媽的希望。她的大學(xué)學(xué)生證上,已經(jīng)叫“韋耀”了,上官云珠已經(jīng)開始老了,她的命運還是沒有像她渴望的那樣給她機會到達自己的理想,她是一個好演員,可是她沒有遇到過一部真正讓她發(fā)揮出自己才能的電影,一部也沒有。她還在努力著,她還不知道,在她的乳房里,癌腫正在形成。每天,一個癌細胞會分化成八個,像漸漸向他們?nèi)夷邅淼奈kU一樣,很快就會把他們完全吞噬,而且是以一種讓人們覺得是他們咎由自取的姿態(tài)。此刻,他們都還不知道,都想努力讓自己感到安全,除了燈燈,他們都抱著“事在人為”的世界觀。那是上官云珠信守了一生的世界觀。因此,姚姚拼命努力,要做一個紅色青年,上官云珠拼命努力,要做一個能夠上戲的紅色演員。

而一個緊接一個的運動,像隆隆的雷聲一樣帶著不尋常的雷暴來了。他們一定也聽到了那些雷聲,只是他們還不知道什么要來了。也不知道它要將像白襯衣那樣單薄的保護撕去,要是說那白色的襯衣更像是投降的白旗的話,它也不會理睬,也不會憐憫,更不會放過他們。1965年的夏天,他們的笑顏和白色的襯衫,像巨石下的危卵那樣泛著微光。也許是我多心了,我天天和他們的照片在一起,和他們的故事在一起,當(dāng)他們在自己的命運里一天天往前走的時候,我站在四十年后的歲月邊上,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將來的命運。也許,在他們和歷史中間,只有我這么一個人,像元朝的曲里那個宋朝的鬼一樣,朝天甩出一個悲愴的水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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