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凈肉并沒有因為這一次的反動夢話倒霉,可是他從此以后卻對可能的、無法自主控制的夢話有了難以言說的恐懼,有一段時間,每天醒過來,他都要假裝不經(jīng)意地向別人打聽:“我昨天晚上沒有說夢話打攪你睡覺吧?”
剛開始別人還以為他思想覺悟高,知道為他人著想,往往會客氣地告訴他:“沒說”、“沒聽著”、“沒事”等等。后來同宿舍的人受不了他這沒完沒了的追問,往往會不耐煩地說:“不知道”、“煩不煩你”,再后來他再問這類問題,人家根本就不理睬他了。因為,如果你告訴他說你說夢話了,他馬上就會追問他夢話都說了些什么,如果你不明確告訴他夢話都說了些什么,或者你回答的不是他能記住的夢境,那么,你這一天就別想消停。他會一直糾纏不休,反復向你解釋你肯定聽錯了,或者你說得根本就不對,他根本就沒做那方面的夢等等等等,不把你搞得精神崩潰不撒手。
后來大家都不再回答他關(guān)于說夢話的問題,俗話說,話說三遍比水都淡,誰經(jīng)得起他天天就這一個話題翻來覆去的折磨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朝他閉嘴,然后他就能自己閉嘴。大家都閉嘴了,凈肉心里卻再也無法恢復往日的寧靜,當學毛著先進分子帶來的那份安全感遠離了他,他忐忑不安,膽戰(zhàn)心驚,說夢話有可能說出反動話,以至于自己身敗名裂被押上批判會、審判臺的恐懼讓他整日活在噩夢中。
他本身就是一個多夢的人,隨著年齡的增長,生理發(fā)育越加成熟,就連男女關(guān)系方面的夢境也越來越多,自然,有一些夢境很不堪,偶爾,一覺醒來,他的褲衩上會粘糊糊濕塌塌地難受。以他的性知識,他當然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卻本能的知道那是很丟人的,就像成年人尿炕。更讓他擔心的是,萬一夢中的事情被他那不爭氣的夢話透露出來,會不會像那些被革了破鞋命的人一樣,掛上“大流氓”、“大破鞋”的牌子押到大庭廣眾之下游街,如果那樣,他想,自己肯定就只有一死了之了。
那個年代,人民大眾在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的領導下,不但要革文化的命,更加熱衷于革“破鞋”和“流氓”的命。破鞋是那個時代對非法性交男女雙方的別稱?!捌菩鼻斑吋由弦粋€動詞“搞”,就是對非法性交的行為描述。“流氓”的范圍則更寬泛,破鞋是一對一的不正當男女關(guān)系,“流氓”是無法計量只能意會的男女關(guān)系。并非實現(xiàn)了實實在在的性關(guān)系才能算作流氓,凡是超越了男女授受不親的傳統(tǒng)限制,讓革命群眾看不慣的異性接觸都可以定性為“流氓”。
窺探別人的隱私,尤其是床上和褲襠里的隱私,歷來是群眾樂此不疲的熱點和焦點,古往今來,男女老少,無不如此。即便群眾前面加上了“革命”兩個字,升格為革命群眾,也不能脫掉這身劣根,就如毛蟲蝶化成了蝴蝶,翅膀中間夾得依然是一條小蟲。所以,革命群眾在大革文化命的時候,趁機大革破鞋流氓命,不但可以理直氣壯地窺探到別人床上、褲襠里的隱私,還可以大張旗鼓地把別人床上、褲襠里的隱私放大、公開給整個社會娛樂。這是對那種嚴酷政治環(huán)境下嚴酷生存的補償,一種全社會都可堂而皇之受用的色情饗宴。
作為具體的人,如果被押到臺上批斗,不論是什么罪名,只要是政治性的,比方說走資派、叛徒、特務、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等等,都還有再生的可能。走資派可以解放,叛徒、特務可以平凡,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可以再教育好。只有破鞋、流氓最慘,因為他(她)并不是政治意識的叛逆者,可以隨東南西北風一樣刮個不停的政治潮流而變化自己的身份、境遇。破鞋、流氓們觸犯了全社會的集體尊嚴,冒犯了全體革命群眾的智商,他們居然敢作全體革命群眾都想做而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這就尤其不能令社會原諒,讓群眾息怒。于是乎,凡是被扣上“破鞋”、“流氓”帽子的人,今生今世就別想再超脫了。即使專政已經(jīng)不屑于收拾他們,輿論、眼神都會讓他們永遠生活在十八層地獄,對于他們,沒有平反這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