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接受了這個理論,因為這個理論讓他有如剛剛洗罷了桑拿浴一樣輕松自在。原來,他并不是什么債務人,他爸他媽也不是他的債權人,反過來,他爸他媽才是他的債務人。
再后來,他們也沒去成絲綢古道,具體是什么原因他已經忘了,不過他卻有兩大收獲:其一,認識了有錢人,從此多了一個可以稱兄道弟的朋友哥們。其二、他徹底擺脫了欠父母債的精神壓力,雖然他并不真的相信兒女前生是父母的債主,可是,他終于想明白了,他和父母之間,誰都不欠誰的。
夜深了,拘留室有鋪,用木板搭在地上,可以供關押的犯罪嫌疑人睡眠,他沒有躺下睡覺,躺下了臉部挨著地面更近,那個距離足以令人在睡眠中窒息,他擔心自己會在睡眠中窒息而死。坐著,起碼可以距離惡臭的地面遠一些。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不踏實,噩夢纏身,整整一夜,他都跟他爸爸兩個人一起逃跑,警察在后面緊緊追趕,最要命的是天色昏暗,看不清路途,仿佛天上有一只巨大的羽翼遮擋住了陽光。他抬頭朝天上看去,卻駭然發(fā)現,這擋住太陽的并不是云,也不是什么羽翼,而是他媽媽。她媽媽披著一件巨大的黑色披風,披風的兩擺有如漂浮在海面上的帆篷,遮擋住了整個天空。他拼命叫喊他媽媽讓開,透一點光亮下來,讓他和他爸爸能夠看清楚前面的路程??墒撬龐寢寘s聽不見,他喊得口干舌燥,疲累不堪,最終被警察叫早的哨聲從噩夢中拯救了出來。
那天傍晚,馬上就要吃晚飯了,警察卻把他提了出來,讓他認領關進來的時候被沒收的物事。皮帶、手機、錢包、身份證件等等,他并沒有認真清點,盡管警察一個勁提醒他仔細清點,他的腦子一整天都渾渾噩噩,既沒那個耐心清點那些勞什子,也相信警察絕對不會占他的小便宜,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塞進口袋之后,隨隨便便的在警察遞過來的物品交接清單上簽了名字。然后警察就把他帶到了外邊,并且朝大門走,這個時候他那渾渾噩噩的腦子才豁然清醒過來,他被釋放了。隨即,更加深沉的羞辱感沉甸甸地壓到了他的心上:昨天晚上,他爸爸不知道通過什么關系,偷偷潛進看守所來探視他,今天晚上,他就被釋放了,也就是說,他爸爸終于出面撈他了。
他深知他爸爸那個人,這么多年就是靠著謹小慎微、兢兢業(yè)業(yè)才干到了今天這個位上,按照年齡和能量,再想上升還是大有希望的。所以,他爸爸格外珍惜今天的“成就”,在他爸爸,包括他媽媽,甚至包括他外公、外婆以及爺爺奶奶,都把他爸爸今天的職位當作成就,為了有更大的“成就”,他爸爸做人的態(tài)度往正面想叫循規(guī)蹈矩,往反面想,就叫不近人情,任何私人事情,只要涉及動員他的權力和影響,他一概推托退避,深怕讓別人抓住一點話把影響他的前程。今天,為了兒子,卻不知道采取了什么手段,走了什么門道,硬是把他這個重罪嫌疑人從看守所撈了出來。他相信,如果他爸爸竭盡全力撈他,應該有那個馬力,畢竟在鷺門市擔任重要職務這么多年了。
可是,他爸爸這么一撈,卻讓他覺得格外別扭,格外羞臊,如果不是看守所里邊的日子過得實在太難熬,他真想當即拒絕出去。盡管這樣,他還是忍不住對那個陪著他往外邊走的警察冷嘲熱諷:“怎么了?市委秘書長一發(fā)話,我就不是犯罪嫌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