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朋友,請伸出你的手,
我要和你告別,
為祖國去戰(zhàn)斗!
不要嘆息我年紀太輕,
不要懷疑我考慮欠周,
鴨綠江畔的戰(zhàn)火,
已燃燒到家門口。
啊,朋友,請伸出你的手,
也許我們從此永別,
不再有相聚的時候,
不要為我哭泣,
不要為我憂愁,
勝利的那一天,
請?zhí)嫖绎嬒乱槐瓚c功酒!
第二年秋后,古城的人們敲鑼打鼓,把大紅色立功喜報送到城南楊家久已冷落的門前。外婆被這突如其來的榮譽弄得不知所措,拐著小腳跑前跑后,顫抖著雙手端茶遞煙。
年復一年,正房的板壁上,逐漸掛滿鑲金描紅的獎狀。照片上的女兵,一身戎裝,英氣奪人,清澈的雙眸似一盞明燈,照亮了老屋衰敗晦暗的角落。
從此每年深秋當雁陣從古城上空淡淡的云影中掠過,外婆就會梳光已經灰白稀疏的發(fā)髻,換上熨燙整潔的藍布衫,端坐在廊檐下,傾聽門外青石板街上過往的腳步聲。
雯參軍后第五個年頭,一個秋風蕭瑟的日子里,外婆靈敏的耳朵捕捉到幾絲熟悉的聲音。她站起身來,胸口怦怦一陣猛跳。隔著階前凋殘的夾竹桃叢,她看見了懷抱嬰兒,悄悄立于門洞陰影處的女兒。
三天后的清晨,雯悄悄地與老屋再次告別。盯著在外婆枕邊酣睡的嬰兒稚嫩的臉龐,她的視線突然模糊了。
“你要走了,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早想好了。叫婷。讓一切厄運都停止吧!”
“停?……不吉利??!叫平吧,平安無事嘛!”
“……好吧,就叫平……”
賣青菜豆腐小販的吆喝聲,隔著高高的院墻傳入,屋后皂角樹上沉睡中的老鴉,被悠悠長聲驚醒,呱呱叫著在后園飛繞,抖動著黑黑的翅膀,掠過井臺旁芭蕉叢,碰落一串如淚珠的霧水,濡濕了園角坍塌的石桌凳。
雯嘆了口氣,放下床帳,猛然轉頭。少頃,她單薄的身影便消失在幽深的門洞處。
幾十年后,當雯已變成滿頭銀絲、神情呆滯的老婦,對著北方的落日晚霞回憶自己坎坷的命運時,她埋怨那次夢魘般短暫的婚姻,恰為她人生厄運的開端。
雯始終無法忘懷,當她拖著懷孕七個月的沉重身體,去牢中和他做最后一別時,楠嘶啞哀傷的乞求聲。
“雯,請你相信,我是無辜的……”
她凝視著面前這個凄惶的人,心情復雜。這和前不久還對著幾千聽眾做報告的那個神采飛揚的詩人,不啻天壤之別。
一切,仿佛都發(fā)生在昨天。
在戰(zhàn)友們有節(jié)奏的掌聲中,伴著手風琴歡快的曲調,他雙腳有力地踩踏著柚木地板,忽而站起,忽而蹲下,飛快地旋轉,跳著令人耳目一新的烏克蘭民間舞。
在和風習習的春夜里,她佇立于長安街頭,翹首盼望出席國宴歸來的英雄。街燈仿佛為了他們而格外明亮,夜風中飄著的紅旗,似乎也為了他們而嘩嘩作響。爽朗的笑聲浸著對明天的憧憬,在夜的廣場上久久回蕩。
還有,在白塔下觀望節(jié)日的禮花,到西山看紅葉,釣魚臺尋野趣,去中山公園聽普希金詩朗誦,隨著激動人心的圓舞曲,在文化宮舞會上飛似的旋轉……
那次突襲式的搜查,把剛剛建立幾個月的溫馨小巢翻得一塌糊涂。
楠被帶走后,她拾起扔在地上的《 青年近衛(wèi)軍 》,仔細地擦掉上面骯臟的腳印。她固執(zhí)地認為,他們一定是搞錯了,楠不僅是軍中詩人,還是特等功臣,他們很快就會讓他回來的。到那時,她仍會像以往一樣,在夜晚的臺燈下,繪聲繪色地為他朗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