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決的結(jié)果,已經(jīng)通知給虞誠的單位了。她清楚,那在虞誠的心中,將會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思前想后,今天她終于鼓足勇氣回家來,就是想面對面向他解釋自己的清白無辜,求得他的諒解。
聽到門響,看到裹著一身寒氣進門的虞誠,她抬起頭來,問他怎么這么晚才回來。沒有聽到回答,她卻捕捉到了他鏡片后躲閃的目光。雯立刻敏感地咽回了疑問,只告訴他,廚房的爐子上,熱著給他留的稀粥和饅頭。
虞誠匆匆吃完飯,把碗筷放到一邊,看著窗玻璃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吐出了要按照組織的要求與她劃清界限的決定。
雯手中拿著的衣物掉在了膝頭上。她放下剪刀,無力地靠在椅背上。當(dāng)年在冷飲店里吃冰淇淋時感受過的羞憤,又一次從頭到腳攫住了她。
藏在抽屜里的那張黑白照片上,瓊天真無邪的笑靨,忽然在她的腦中閃過。
她猜得出,他現(xiàn)在對自己當(dāng)初倉促的選擇,定是懊悔萬分了。她本來就暗地里懷疑,與純潔無瑕的瓊相比,自己那段短暫的婚史,在虞誠的心中,恐怕是一個令他猶豫不決的因素,只是因為瓊的母親的歷史問題,在虞誠的天平上是一個不可忽視的污點,他才忍痛舍棄了瓊。眼下,拿丈母娘的歷史問題和妻子的現(xiàn)行身份相比,孰輕孰重,一目了然??上?,即使他感到了遺憾,此刻也為時已晚。
兩個月前,一封昆侖山下的來函,宣告了上海姑娘瓊與當(dāng)?shù)啬绸v軍團長喜結(jié)連理的消息。
“我原來遲遲不敢接受對方的愛,深恐又得不到組織的批準(zhǔn),使感情再受打擊。然而這次,組織的反應(yīng)卻出人意料地痛快,不但大力支持,軍區(qū)首長還親自出席了我們的婚禮,給了我們莫大的榮譽……”
讀到這封信時,雯難免心頭泛酸。瓊為什么要寫這樣一封信呢?字里行間,明顯地充斥著炫耀。難道時至今日,她心頭還糾纏著那個永遠解不開的死疙瘩?與此同時,雯又未免沾沾自喜。如大多數(shù)女性一樣,人人趨之若鶩的東西,她也愿意獲得,并且慶幸自己能夠搶先。
突然,腹中的胎兒動了一下,提醒她將要面臨的尷尬時刻。不,我不是瓊,不能這樣坐以待斃,必須竭盡全力,撈住每一根稻草,綁緊這即將解體的危巢。
“我……我是被冤枉的!”她咬著嘴唇,克制著聲音中的絕望。驀地,楠在黑牢中的面容和無助的哀求,再現(xiàn)她的眼前。她渾身哆嗦了一下。那一幕景象,似乎非常遙遠,卻又近在眼前。時光無情地重復(fù)著某些令人難堪的場面。
她鎮(zhèn)靜了下來。再次審視面前坐著的人,就覺出了他的可悲與可憐。此時,她忽然悟到了,“愛人”,應(yīng)當(dāng)是一種什么角色。
也許你完全無辜,也許你真的有錯,可當(dāng)天下人都背棄你的時候,他能夠相信你的無辜,也愿意原諒你的過錯,向你展開溫暖的懷抱,攙扶著你,走過腳下的坎坷。
可是,何謂“愛人”?如果原本愛的就不是“人”,又豈能期望什么?她不愿再往下深想了。
雖然怨恨面前的這個人,但哭泣與乞求,絕非雯所信奉的人生哲學(xué),也從來不存在于她的辭典。更何況她如今已被定罪為“人民的敵人”,豈能再自私地連累他人?她決定吞咽下一切屈辱,不做任何爭辯,更不能在虞誠面前流露出絲毫懦弱與可憐。
雯的沉默,加上她面對挑戰(zhàn)時慣有的堅毅表情,被虞誠解讀為她對自己的罪行頑固不化使然。他瞬間覺得,自己的抉擇可能根本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