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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危巢(19)

紅浮萍 作者:李彥


她伏身在河畔殘缺不全的雉墻上,低頭凝視腳下黢黑的水面。那里,可是蘊藏著永久安寧的源泉?

她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在故鄉(xiāng)教堂的屋頂下,青年教師繪聲繪色向她描述過的靈魂與天堂的景象。此刻,她多么希望,那一切不僅僅是虔誠者臆造的烏有之鄉(xiāng)。

她又回想起了七歲那年。當(dāng)她吞下大煙泡,以死抗拒生活的不公時,魂魄似乎脫離了軀體,飛到了一個熙熙攘攘的城廓。那個世界里晃動著的景物,雖然模糊不清,但似乎并不陌生。是的,未知的世界,也許并不比身邊的這個世界更為可怕。

她的唇邊浮上一絲冷笑,閉上了呆滯疲倦的雙眼。

恍惚間,她聽到了遠(yuǎn)處傳來的一聲悠長的呼喚。寒冷的空氣中,似乎浮動著一絲溫暖。

驀然回首,她看到了河對岸那一片房屋的矮墻下一明一滅,由遠(yuǎn)而近的一團亮光。

那可是呼喚我的聲音?在這更深人靜的夜晚,依然有人將我惦念?那會是誰?可會是懊悔了的虞誠在尋找我歸家?或是……那只漂泊天涯的白鶴,終于飛回了故鄉(xiāng)?

她的心一陣緊跳,睜大了眼睛,伸長了脖頸,出神地盯著彼岸的光亮。

她失望了。那個拖著悠悠長聲的老婦人,似乎專注于尋找她遲遲未歸的貓兒,而沒有發(fā)現(xiàn)佇立于河對岸柳樹下那個孤獨的黑影。長長的呼喚聲過去了,漸行漸遠(yuǎn),消逝在遠(yuǎn)方。

然而,那焦急的呼喊,那閃爍的燈光,再次喚醒了雯。記憶深處的那盞紅燈籠漸漸顯現(xiàn),腳下的水面幻化成夜的漢江,眼前浮現(xiàn)出蘆蕩盡頭母親慈愛的雙眼。

數(shù)九隆冬,一個雪落無聲的夜晚,雯再次做了孤獨無助的母親。

躺在婦產(chǎn)醫(yī)院的病床上,她盯著墻角被蛛網(wǎng)粘住的一只小蟲,久久地發(fā)愣。身旁嬰兒床上躺著幼小的兒子,發(fā)出了嚶嚶的哭聲。

孩子定是在母腹中便感受到了太多委屈,出生后瘦小纖弱,連哭聲都是壓抑的無力的低泣。

虞誠沒有來。也許,他工作太忙,記不住預(yù)產(chǎn)期這類瑣碎小事吧,雯竭力安慰著自己。

結(jié)婚一年多來,夫婦二人很少會面,更無時間溝通交流。雯過慣了軍隊中的集體生活,不擅長廚藝,也不耐煩天天對付鍋碗瓢盆的瑣碎日子。因此,周一到周五,她通常在機關(guān)食堂里用餐,在集體宿舍就寢。而虞誠則每天回家,與他母親一同吃住。

星期日,雯在家。她總是很早起身,笨手笨腳地好不容易才把難纏的蜂窩煤爐火弄旺了,也只來得及為一家三口煮一鍋稀粥,在火上烤熱從食堂買回來的剩饅頭。

虞誠是從不在家中多耽擱一刻鐘的,放下碗筷,他就會匆匆出門,乘車去中蘇友好協(xié)會,在那里看上一場原版俄語電影,然后到北京圖書館去查閱最新的技術(shù)資料。

雯留在家中,打掃房間,還要洗滌衣物。幼時在家鄉(xiāng),仆役數(shù)人,各司其職,何曾用她動手?大學(xué)里,軍隊中,平日有食堂,周末有飯館,也不用發(fā)愁。但與虞誠在一起,生活就徹底變了樣。

虞誠的母親,是鄉(xiāng)下老太太,根本看不慣“買著吃”的生活習(xí)慣。偏偏雯又好強。為了符合婆母心目中對理想兒媳的期盼,她于是動手學(xué)習(xí)做最簡單的飯菜。

往往,她對著食譜照貓畫虎,折騰上好幾小時,才會弄出來一頓有菜有湯的豐盛午餐。下午一點時,虞誠回來了。全家人一起吃午餐時,雯殷切地盼望著虞誠欣喜的目光和贊揚。孰知恰恰是為了取悅于他,她才會花費精力,去做自己原本不屑的瑣事,也是為了他,才沒有做自己喜歡的米飯和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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