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陽光,像一把閃閃的銀針,穿透曬蔫了的柳葉,刺破紗窗上的孔隙,直扎在我的小床上。枝頭蟬兒一疊聲的聒噪,攪得人心煩意亂。午睡的兩小時,對我來說如坐監(jiān)牢般難熬。今日更甚。我在涼席上翻來覆去,仍然難以成眠?;赝奚崂锲渌麕讉€女孩子,盡管額上頸間都布滿了汗珠,卻個個睡得十分香甜。
忽然,走廊里似有鹿群奔騰,打亂了女生宿舍樓的沉寂。雜沓的腳步聲中,混合著尖聲叫喊:“快去看哪,老師吵架啦!”
女孩子們被驚醒了,一個個揉著眼睛爬起身,懵懂地東張西望。我早已興奮地翻身下床,三下兩下地穿上鞋,奔出門去?!蔼{子狗”站在樓梯口,叉開雙臂,氣急敗壞地呵斥著,企圖阻擋下樓的人流,卻無濟于事。
穿過操場,只見大禮堂門外的花壇前,聚集了近百名師生。我們四年級的班主任男老師和六年級的班主任女老師,不畏灼人的暑氣,站在齊腰高的花壇上,指手畫腳,唇槍舌劍?;▔瘍?nèi)的美人蕉、蝴蝶蘭,被踩得東倒西歪,枝殘葉敗。
我忽然醒悟過來,怪不得方才傳入耳中的蟬鳴,不似往日那般單調(diào)。
爭論的焦點,似乎糾纏在女校長究竟是革命派還是走資派的問題上。這些干癟癟的詞匯,對已經(jīng)十歲的我來說并不陌生。幾個月來,班主任在語文課上引導(dǎo)我們批判了《 三家村 》、《 燕山夜話 》這些被欽點的黑書。盡管單純幼稚的孩子們無法理解這些書為何被冠為毒草,也不明白為什么一向親切和藹的班主任近來突然板起了面孔,敦促我們睜大眼睛,從字里行間搜尋出巧妙隱蔽著的反黨字眼和險惡用心。
班主任在花壇上聲嘶力竭地叫嚷著。他那張原本清秀的瘦長臉扭曲了,腮幫鼓凸,目露兇光,太陽穴下青筋跳躍,面孔猙獰。
頭年冬季,他組織成立了學(xué)校的有線廣播站,我有幸被挑選上擔(dān)任了播音員。此刻的班主任,與那個引導(dǎo)我自編自演活報劇,在播音室里教我朗誦“白羊肚手巾紅腰帶,親人們迎過延河來”的彬彬有禮的師長,判若兩人。
擔(dān)任六年級班主任的女老師,兩年前曾背著高燒病重的我,不辭辛苦地趕路、乘車、爬樓,送我回家。然而此刻,她目光凜冽,嗓音鏗鏘,不再是那個溫柔親切的年輕姑娘。
午休時間早已結(jié)束,該上課了。可今天一切都亂了套。孩子們四下里亂跑,無拘無束地撒歡喊叫,像春游時參觀動物園里的猴山時一樣熱鬧。
亂哄哄正不知何去何從呢,忽聽到高音喇叭哇啦哇啦地在頭頂炸響了:“好消息!男四中的革命小將剛剛游完泳,就趕來支援我校的革命大辯論啦!”
回頭望去,便見約莫二十幾個穿著短褲背心、手里提著濕游泳褲的大男孩,排成整齊的隊伍,一溜小跑著沖進了操場。
兩位辯論者早已是馬蹄聲碎,喇叭聲咽,卻苦于無臺階可下,只能茍延殘喘。此刻如見救星下凡,二人爭先恐后,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萬萬歲!革命小將萬歲!”女老師的圓臉上,淚水喜極而下。
正在慶幸他們的辯論終于結(jié)束時,卻見瘦高的男老師突然伸出雙手,一把將女老師推下了花壇。人群嘩然。女老師的追隨者和男老師的支持者扭打成一團。寬闊整潔的操場上,頓時狼煙四起,塵土飛揚。
不知男四中來的革命小將是如何辨別出真假美猴王的,唯記得那天晚上,六年級女生們效仿歌樂山上渣滓洞的革命先烈,集體絕食,不去食堂進餐,抗議她們敬愛的班主任老師被冤枉為保皇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