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舊歷這一年的最后一天。早晨，覺慧醒得很遲，他睜開眼睛，陽光已經(jīng)從窗戶射進(jìn)來，把房間照得十分明亮。覺民站在床前含笑地望著他，說：

“你看，你昨晚上怎么睡的？”

覺慧朝自己身上一看，原來一條棉被壓著自己的半個(gè)身子。他把棉被掀開，才知道昨夜他沒有脫衣服就胡亂地倒在床上睡了。他對覺民笑了笑，便翻身坐起來，覺得陽光刺痛眼睛，用手揉了兩下。伺候他們弟兄的老黃媽正捧著面盆走進(jìn)房來。

“昨晚上吃了那么多酒，醉得連衣裳也沒有脫就睡了，這樣的冷天，很容易著涼。我來給你蓋了鋪蓋。你直伸伸地倒在床上，睡得真香，睡到今天這個(gè)時(shí)候才起來！”黃媽一個(gè)人咕嚕地說，不過她的滿是皺紋的臉上還帶著笑容。她常常責(zé)備他們，猶如母親責(zé)備兒子。他們知道她的脾氣，又知道她真心愛護(hù)他們，所以兄弟兩個(gè)都喜歡她。

覺民微笑著，覺慧也忍不住笑了。

“黃媽，你真多嘴。吃年飯的時(shí)候大家高高興興，多吃幾杯酒又有什么要緊？啊，我記起來了，昨晚上你站在我旁邊老是睜著眼睛兇神惡煞地望著我，弄得我好沒趣！逢年過節(jié)，你也該把我們放松一點(diǎn)。你比太太還厲害，太太并不怎樣管我們?！庇X慧帶笑地抱怨道，他故意跟她開玩笑。

“就是因?yàn)樘淮蠊苣銈?，我才來管你們！”黃媽正在鋪床。聽見覺慧的最后一句話便回過頭來對他說?！拔医衲晡迨畮讱q了。我在公館里頭做了十多年，我親眼看見你們長大。我服侍你們十多年。你們也看得起我，從來沒有罵過我一句半句。我本來老早就想回家去，不過我放心不下。我在公館里頭什么事都看見過?，F(xiàn)在真不比從前。我常常想，還是趁早走罷，清水住過了，還來住渾水，太不值得?？墒俏矣稚岵坏媚銈?。我走了，沒有人來照料你們。你們真是兩位好少爺，跟過世的太太一樣。要是太太還在，看見你們長大了，該多喜歡！還有我們少奶奶，公館里哪個(gè)不喜歡她？你們也要對她好??！我想太太在天上會好好保佑你們，將來書讀好了，做大官，那時(shí)節(jié)連我這個(gè)老婆子也有臉面！”

“如果真正做了大官，恐怕就會把你這個(gè)老婆子忘在九霄云外了，哪兒還記得起你？”覺慧笑道。

“你們不會的。我又不想你們給我什么好處。只要你們讀書成名，我就放心了。”她誠懇地說，一雙慈祥的眼睛愛憐地望著他們。

“黃媽，我們不會忘記你?！庇X民說著，便走去用手拍她的肩頭。她對他笑了笑，便端了面盆往門外走，剛要跨過門檻，還回過頭來說：“今天不要再吃酒了?！?/p>

“少吃一點(diǎn)也不要緊?！庇X慧笑著說，但是她已經(jīng)走出房間聽不見了。

“她真好，像她這樣的好人在‘底下人’中間實(shí)在少見?！庇X民看見黃媽去了以后，不覺感動地稱贊道。

“這真是你的大發(fā)見了：原來‘底下人’跟主人一樣也有感情，有良心。”覺慧譏諷地說。

覺民知道覺慧在譏笑他，便不作聲了。他提起腳往外面走。

“又到姑媽家去嗎？”覺慧在后面大聲問。

覺民剛跨出門檻，聽見覺慧在問，便回過頭看他一眼，好像在責(zé)備他，但依舊溫和地答道：“不，我到花園里走走，你也去嗎？”覺慧點(diǎn)著頭，便跟著覺民走出來。他們走過覺新的房門口，聽見四房的婢女倩兒在里面喚“大少爺”。他們也沒有注意，便直往花園走去。

“我們還是往右邊走罷，我曉得爺爺在梅林里頭?！彼麄儎傋哌M(jìn)月洞門，覺民這樣說，就往右邊走去。右邊是一帶曲折的回廊，靠里是粉白的墻壁，上面嵌了一些大理石的畫屏，再過去還有幾扇窗戶，那是外客廳的；外邊是一帶石欄桿。欄桿外有一座大的假山，還有一個(gè)長條的天井，平時(shí)種了些花草；又有一個(gè)花臺，上面幾株牡丹的枯枝勇敢地立在寒冷的空氣中，每根枝頭上都包扎著棉花。

“要這樣才好。雖然是枯枝，在寒風(fēng)里一點(diǎn)兒也不打顫。我們正應(yīng)該學(xué)它的榜樣。不要像那小草，霜一來就倒下去枯萎了！”覺慧望著花臺發(fā)出這樣的贊語。

“你又在發(fā)議論了，”覺民笑著說；“牡丹雖然這樣熬過了冬天，發(fā)了葉，開了花，然而結(jié)果還是逃不掉爺爺?shù)囊话鸭舻??！?/p>

“這有什么要緊呢？第二年還不是照樣地開出新的花朵！”覺慧熱烈地回答道。他們又往前面走了。

他們出了回廊，下了石階，便走進(jìn)一個(gè)天井。天井里堆了一些怪石，高的，低的，做成各種形狀，有的像躬腰的老人，有的像咆哮的獅子，有的像長頸的白鶴。他們繞著怪石向前走去，上了石階，前面卻是一帶竹籬，中間留了一道小門，剛夠一個(gè)人出入。他們在門前只看見一片竹林，似乎并沒有路，進(jìn)了這道門，卻發(fā)見竹林中間有一條羊腸小徑?？熳咄曛窳?，他們便聽見淙淙的水聲，原來竹林盡處有一道小溪，水從假山上流下來，很清澈，人可以看見水下面的石子和落葉。一道木橋把他們引到對岸。他們過了橋又走入一個(gè)天井。天井中間有一座茅草搭的涼亭。亭前有幾株桂樹和茶花。穿過這涼亭又是一堵粉白墻壁，左角有一道小門，他們剛轉(zhuǎn)彎，一陣波濤的聲音突然送入耳里。

他們被引入一帶曲折的迷陣似的欄桿，他們彎來彎去走了許久才走出了這個(gè)迷陣。前面是一個(gè)大壩子，種了許多株高大的松樹。松林里就只有風(fēng)聲。他們走到中途，看見右邊一處松樹比較稀疏，一角紅漆的樓窗隱約地現(xiàn)出來。他們走出了松林。前面是一片白亮亮的湖水，湖水好像一彎新月，圍抱著對岸，人立在這里望得見湖心亭和彎曲的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