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輕,有雙灰色的眼睛。在戰(zhàn)后幾近麻木不仁的世界里,你所能感受到的全是她散放出的充沛活力和生命力?;已劬Φ椎墓獠?,轉頭,唇齒流轉,臉上、頸項和肩膀上淡粉紅色的微亮肌膚。他搜尋記憶,想他最后一次看到女孩穿晚禮服究竟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而她對面這個人——他一定看起來狼狽不堪。
正對羅米利街那兩扇窗簾緊閉的窗戶間的空墻上掛著一面落地鏡。邁爾斯從鏡中看到芭芭拉晚禮服后面的映影,吧臺遮住她腰部以下,淺金色的柔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時髦的發(fā)髻。邁爾斯從她肩后看到自己映在鏡中的臉——憔悴、扭曲、可笑,窄長的棕眼配一對高顴骨,一綹灰發(fā)讓35歲的他看起來有四十好幾,就像睿智的查理二世那樣不討人喜歡。
“我是邁爾斯?漢蒙德,”他報上姓名,拼命想找對象為他的遲到道歉。
“漢蒙德?”她輕輕停頓一下,睜大灰色眼珠,動也不動地看著他?!澳悴皇沁@個俱樂部的會員吧?”
“我不是。我是基甸?菲爾博士的客人。”
“是菲爾博士的客人嗎?和我一樣!我也不是這個俱樂部的成員。不過現(xiàn)在出了點狀況?!卑虐爬?摩爾小姐攤開手?!敖裢頉]有一個會員出現(xiàn)。整個俱樂部的人都……消失了?!?/p>
“消失?”
“沒錯?!?/p>
邁爾斯環(huán)顧屋內。
“這里一個人都沒有,”女孩對他解釋?!俺四阄抑猓€有芮高德教授。餐廳的領班費德瑞都快抓狂了。至于芮高德教授……”她忽然住口,“你為什么在笑?”
邁爾斯其實并沒有在笑。無論如何,他告訴自己說,你很難把那種表情當成笑。
“對不起,”他趕緊澄清,“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許多年來,這個俱樂部定期聚會,每次都有不同的演說者提供他們一些知名案子的內幕。他們談論這些犯罪活動:他們?yōu)檫@些犯罪活動深深著迷,甚至把骷髏頭掛在墻上當做俱樂部的象征符號?!?/p>
“所以呢?”
他盯著她的發(fā)線,幾近白色的淡金色發(fā)絲以一種他覺得過時的方式中分。他迎視那雙炯炯有神的灰眼珠,和她的深色睫毛及黝黑虹膜。芭芭拉?摩爾雙手緊緊交疊,讓人感受到一種全心全意的熱切,她似乎讀得懂你吐出的每一個字,樂于安撫一個驚恐緊張的男人,讓他平靜下來。
他對她露齒一笑。
“我只是在想,”他答,“要是某天晚上,這個俱樂部所有成員都在各自家中離奇失蹤,將會成為一個轟動社會的大事?;蚴晴婍憰r,他們被發(fā)現(xiàn)一個個安靜地坐在家中,背后插把刀。”
這個玩笑開得有點拙劣。芭芭拉?摩爾臉色慘白。
“這個想法好可怕!”
“是嗎?真對不起。我只是想說……”
“你寫過偵探小說嗎?”
“沒有。不過我倒是讀了不少。那些——都不算什么?!?/p>
“我是認真的,”她向他保證,一臉小女孩的純真,猶帶著懼色?!败歉叩陆淌诖罄线h來報告這樁塔樓命案,他們竟然以這種方式待客!為什么?”
難道真的發(fā)生什么事了嗎?簡直太不可思議,也太詭異了。話又說回來,今天一下午所有的事都顯得不太真實的時候,還會有什么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呢?邁爾斯馬上回神。
“我們難道不能做些事,看看究竟哪里出岔子了?”他問,“我們不能打電話問問看嗎?”
“已經有人用電話通知他們了?!?/p>
“通知誰?”
“菲爾博士,他是榮譽干事。但沒有得到任何回音?,F(xiàn)在芮高德教授正試著跟會長,也就是科曼法官取得聯(lián)系?!?/p>
他顯然沒有聯(lián)絡上謀殺俱樂部會長科曼法官。通往大廳的門悄聲大開,芮高德教授走進室內。
喬治?安東尼?芮高德,愛丁堡大學法國文學系教授,步履如野貓般輕巧地踏進來。他身形矮壯,神色匆忙。從蝶形領結、閃閃發(fā)亮的黑西裝到方頭皮鞋,都顯出他的不修邊幅。短及耳上的發(fā)色烏黑,大范圍禿頂和青紫的膚色形成強烈對比。芮高德教授基本上是個時而令人生畏、時而暴露閃亮金牙豪爽大笑的人。
現(xiàn)在他可能一點也豪氣不起來。他眼鏡的薄框與花白胡髭,似乎都隨著他的憤怒而抖動。他聲音嘶啞,說話不帶一點口音。他舉起手,掌心朝外。
“拜托,現(xiàn)在千萬別跟我說話,”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