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人的故事
有一個叔叔伯伯們只在喝酒時才說的笑話。
那個笑話里有一半是他們所發(fā)出來的那種聲音。好像是一個人用力把痰從他喉嚨深處咳出來的聲音。一個又長又刺耳的聲音。每次家族聚會,等到除了喝酒再沒別的事好做的時候,那些叔叔伯伯們就把椅子搬到外面的樹下。到外面那我們看不見他們的黑暗里。
嬸嬸阿姨們在洗碗盤,小一輩的孩子們到處亂跑,那些叔叔伯伯們都到外面的果園里去,湊著酒瓶喝酒,把椅子往后翹得只剩后面兩條腿支著。在黑暗里,你可以聽到一個叔叔發(fā)出那個聲音:“呃—— 咳?!奔词故窃诤诎抵校阋仓浪岩恢皇衷诿媲暗目諝庵型鶛M里一劃。“呃—— 咳,”其他的叔叔伯伯們全笑了。
嬸嬸阿姨們聽到那個聲音,都微微一笑,搖了搖頭:男人呀。那些嬸嬸阿姨并不知道那個笑話,可是她們知道會讓男人笑得那么厲害的事情一定很蠢。
小一輩的孩子們也不知道那個笑話,可是他們會發(fā)出那個聲音:“呃—— 咳?!彼麄儠咽衷诳罩型鶛M里一劃,笑得跌倒在地。他們整個童年,所有的孩子都會干這件事,說:“呃——咳?!奔饴暩呓谐鲞@個聲音。這是這家人會讓彼此大笑的神奇公式。
叔叔伯伯們會彎下腰來教他們。哪怕是小小孩,才剛剛能站得穩(wěn),就會學那個聲音:“呃—— 咳?!倍迨宀畟儠鼋o你看,怎么把手往橫里一劃,永遠是從左到右,就在脖子前面。
他們會問—— 那些堂哥表弟們,吊在一位叔叔的胳膊上,兩條腿在空中踢著—— 他們會問,那個聲音是什么意思?還有那個手勢?
那個叔叔可能會告訴他們說,這是個很老的故事了。那個聲音是叔叔伯伯們年輕當兵的時候聽到的。當時是在打仗。堂哥表弟們會爬著一個叔叔的外衣口袋,一只腳套進一個口袋里,一只手伸向高一點的另外一個口袋。像爬樹那樣。
他們會哀求道:跟我們說啦,把那個故事說給我們聽。
可是那個叔叔只答應說:以后再講。要等他們長大了之后再說。那個叔叔會抓住你的腋下,把你甩在他肩膀上。他會這樣背著那個孩子,跑了起來,和其他的叔叔伯伯比賽跑進屋子里,去親那些嬸嬸阿姨,再吃一塊餅。而你去吃爆米花,聽收音機。
那是這個家族的通關密語。一個大多數人都不了解的秘密。一種保平安的儀式。所有小一輩的人只知道那會讓他們一起哄堂大笑。是一件只有他們才曉得的事情。
叔叔伯伯們說那個聲音證明了你最害怕的問題很可能就此消失不見。不管某些事物看起來有多可怕,很可能明天就沒有了。比方說有只母牛死了,其他的??磥硪膊〉沽耍亲用洑?,也差不多快死了,如果再沒別的辦法,叔叔伯伯們就發(fā)出那個聲音:“呃——咳?!北确秸f果樹結了滿園的桃子,而氣象預報說當天夜里會打霜,叔叔伯伯們就會說“呃——咳”。那意思是說,你無力阻止的可怕災難,可能會自己停下來。
每次家里人聚在一起,就用“呃—— 咳”來打招呼。這讓嬸嬸阿姨們裝起斗雞眼來,而小一輩的孩子都發(fā)出那個蠢聲音:“呃—— 咳?!彼械暮⒆佣加檬衷诳罩幸粍潱斑馈?咳”,而叔叔伯伯們就笑得整個人往前彎了下去,兩手撐住膝蓋?!斑馈取?。
一個嬸嬸,初嫁到這家來,會問說:“這是什么意思?背后的故事是什么?”可是叔叔伯伯們只搖搖頭。那個叔叔,也就是她的老公,則會伸手抱著她的腰,親吻她的臉,對她說:“親愛的寶貝,你不會想知道的?!?/p>
我滿十八歲的那年,一個叔叔把那個故事告訴了我,只跟我一個人講。而這回他沒笑。
我當時受征召入伍服役,沒有人知道我是不是還回得來。
當時并沒有打仗,可是軍中有霍亂流行。也永遠會有疾病和意外。他們在替我收拾一個行李袋,只有我和那個叔叔,而叔叔說了:“呃——咳?!币浀?,他說:“不管前途看起來多么黑暗,你所有的麻煩都可能在明天消失無蹤。”
我一面收拾行李,一面問他?!笆裁匆馑??”
“ 那是上一次大戰(zhàn)中的事,”他說。當時所有的叔叔伯伯們都在同一個連隊里。他們被俘之后,被迫在俘虜營里工作。在那里,有一名敵方的軍官用槍逼他們工作。每一天,他們都以為這個人會殺了他們,而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每個星期,都會有火車由各占領國家把俘虜送來:有士兵,還有吉卜賽人。大部分的人由火車上下來,走不到兩百步就給打死了。叔叔伯伯們負責把那些尸體抬走。他們所恨的那個軍官,就是他率領行刑隊伍。
把這個故事告訴我的那位叔叔,他說每天叔叔伯伯們都走上前去把尸體拖開——他們身上的槍洞還流著濕熱的血——行刑隊伍則在等著槍斃下一批人。每次叔叔伯伯們走到槍口前面,都怕那個軍官會下令開槍。
然后,有一天,那個叔叔說:“呃——咳。”
事情發(fā)生了,決定命運的事發(fā)生了。
那個軍官,要是看到他喜歡的吉卜賽女人,就會叫她由隊伍里出來。等到那批人都死了,叔叔伯伯們把尸體拖開的時候,那個軍官會逼那女人脫光衣服。軍官穿著制服站在那里,身上的金色繩帶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四周是持槍的士兵。那個軍官要那個吉卜賽女人跪在地上,拉開他褲子的拉鏈。強迫她張開嘴巴。
叔叔伯伯們看過這種事的次數已經多到記不清了,那個吉卜賽女人會把頭埋進軍官的褲子前面。她的兩眼閉著,一直不停地吸,沒有看到他由背后皮帶里抽出一把刀來。
在軍官到達高潮的那一刻,他會一手抓住那女人的頭發(fā),把她的頭壓緊。另外一只手則割向她的喉嚨。
永遠都是那個聲音:“呃—— 咳?!彼木哼€在噴出,他會把她赤裸的身體推開,免得碰到由她脖子噴出來的血。
那是一個表示一切結束了的聲音。是命運。是他們永遠無法逃避的聲音。永遠無法忘記的聲音。
最后,有一天,那個軍官抓了一個吉卜賽女人,要她赤身裸體地跪在地上。在行刑隊伍注視之下,叔叔伯伯們也在堆到蓋過他們腳踝的尸體堆中看著,那個軍官要那個吉卜賽女人拉開他的拉鏈。那女人閉起了眼睛,張開了嘴巴。
這是叔叔伯伯們看過太多次,不用看也知道的事。
軍官抓住那吉卜賽女人的長發(fā),繞在他拳頭上。刀光一閃,發(fā)出了那個聲音。那個聲音?,F(xiàn)在是這個家族歡笑的秘密暗號。他們彼此打招呼的用語。那吉卜賽女人倒向后方,血從她的下巴下噴了出來。她咳了一聲,有東西落在她尸體旁邊的泥地上。
他們全睜大了眼睛,行刑隊伍和叔叔伯伯們還有那個軍官,看到掉在地上的是半截陽具?!斑馈?咳”,那個軍官把他自己塞在那女人喉嚨里的老二給切掉了。軍官的褲子拉鏈仍然拉開著,他也還在射精,混著鮮血射了出來。那個軍官把一只手伸向他那沾滿泥土的半截老二。他的雙膝軟了。
然后叔叔伯伯們把他的尸體拖去埋了起來。俘虜營里的二號頭目,他不那么壞。然后戰(zhàn)爭結束了,叔叔伯伯們回到家鄉(xiāng)。要沒有出那件事的話,他們的家族大概不會是這個樣子。要是那個軍官沒死,也許都沒有我這個人。
那個聲音,他們家族之間的暗號,這位叔叔告訴我。那個聲音的意思是:不錯,會有可怕的事情發(fā)生,可是,有時候那些可怕的事情——卻能救了你的命。
在窗子外面,在他們房子后面的桃樹林里,其他的堂弟表弟跑著。嬸嬸阿姨們坐在前面的門廊上,剝著豆子。叔叔伯伯們站著,雙臂交叉在胸前,爭論著最好用什么方法來漆籬笆。
“你也許會去打仗,”那個叔叔說,“也或許你會染上霍亂而死掉?!薄盎蛘?,”他說,把一只手打橫里一劃,從左到右,在他皮帶環(huán)下面的空中劃過:“呃—— 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