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到根本不可能？”

“根本兩個字可不是我說的。是你反問我時你說的。”

“你剛才自己也親口說過。”

“是么？那我現(xiàn)在承認，‘根本’兩個字我用得有些絕對化了。只要存在著幾分可能性，就不可以用‘根本’兩個字?！?/p>

“變相的‘官僚資產(chǎn)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存在不？”

他一副“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模樣。

“目前？”

“目前?！?/p>

我明知故問：“‘變相的’怎么理解？”

“比如，夫輩為官員，兒女間接利用父輩的權力，并且打著合法的招牌，為自己的家族暗斂私財?！?/p>

我一時沉吟，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如果搖頭，或者說‘不’……”——他從手拎包里取出了一個小本子，準備隨時翻開，索根引據(jù)地駁我。

我說：“親愛的，你不必翻你那小本子。并且，請把它收起來。你是‘老外’，我是中國人。你居京才三年多，我居京二十年了。你知道的，我差不多全知道。你不知道的，我知道的也不少。但我仍然認為，他們的數(shù)量，針對于十二億人口的中國，是構不成一個階層的，更構不成一個階級?！?/p>

他瞇起眼睛望著我，想了一會兒之后說：“我終于明白了。”

我說：“我很高興你接受了我的看法?！?/p>

他說：“你別高興得太早。我還沒徹底接受你的什么看法。我只不過明白了，我們原來在對階級和階層的理解上存在著很大的分歧。你認為，階層和階級的概念，需要由一定數(shù)量的人群構成，是么？”

我問：“難道你不這樣認為么？”

他說：“我當然不這樣認為。階級是由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地位所決定的。階層是同一階級中的等級差別而區(qū)分的。怎么能以人的數(shù)量多少而論呢？如果按照你的觀點，那么你倒說說看，在你們中國，究竟一個什么樣的數(shù)目，才可以被認為已經(jīng)構成了一個階級或階層呢？一萬？幾萬？十幾萬？還是幾十萬？百萬人以上？”

他這一問，居然把我問得一時語塞。

“是所有的階級或階層都以大致相同的數(shù)量存在才能被認為已經(jīng)構成了，還是不同的數(shù)量？如果大致相同，豈不荒唐？因為地球上目前還沒有一個階層人數(shù)大致均等的國家。這并不像你們中國小學校里按照男女生比例配劃班級那樣可以由人的意志來決定。如果數(shù)量不同，又為什么不同也可以被確認呢？那被確認的內(nèi)容，是不是恰恰推翻了你以人數(shù)分階層的觀察的不正確呢？”

我不但語塞，而且懵懂，更加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

那一天，他與我辯論了一下午才離去。辯論的結果是——我承認我過分片面地強調(diào)以人數(shù)為前提來作為是否正視一個階層的存在是機械論了一點兒；他承認他若企圖評說中國目前已存在著“官僚資產(chǎn)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無論本意的還是變相的。仍缺少足以說服人的立論資料。

我們在這樣一點上達到了初步的共識——在中國，在目前。明目張膽的官僚資產(chǎn)者和官僚買辦者，盡管很少很少，盡管一經(jīng)證據(jù)確鑿的揭發(fā)和指控便大抵會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但變相的，似乎合法化了的，由兒女和至愛親朋們間接“操作”。目的在于為家族暗斂私財?shù)纳虡I(yè)現(xiàn)象。已成為“中國綜合癥”之一癥，“中國特色”之一種。

他堅持認為他們已然形成了階層。

而我認為他們只不過組成了一些形形色色的利益群體，還沒有擴展到配冠以階層這一概念的地步。

最后他用了一個法語詞給他們下一個妥協(xié)性的定義，由他譯成中文是“階層分子”。

見我對他的法語式命名大為困惑，他進一步解釋遭——“分子”二字不是我們中國人習而慣之的社會學方面的“分子”二字，如果我那樣認為就曲解了他的意思了。應當成物理學和化學方面的“分子”二字去理解。他說這些“分子”的存在，一遇適當?shù)臈l件，必然發(fā)生“分子組合”，那么必然形成我這個中國小說家不甘愿正視，甚至有點兒諱莫如深的那一種階層。

我洗耳恭聽后哭笑不得。想不到和他這個中國話說得極溜兒，一心成為“中國國情專家”的“老外”認認真真，討論什么學術問題似的討論了一下午，我竟還是給他留下了個文過飾非、巧舌狡辯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