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很少有人知道，這位如今的實力派老戲骨，剛出道時也是粉絲 擁躉、專攻文藝的英俊小生，更是香港演藝圈鮮有的表演科班畢業(yè)的高 材生。然而，在注重名氣和票房的香港影壇，選擇藝術，也常常意味著朝 不保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為了飯碗，黃秋生不得不學會取舍。

楊瀾：其實一開頭還是演那種帥哥，有那個文藝片，又把戲劇當做宗 教，然后突然就開始接這些很爛的片子了，那個時候心里會很 難過或者是生氣嗎？

黃秋生：那個時候是我心理狀態(tài)最不平衡的一個年代。沒有其他選擇， 經(jīng)常來都是找你是七天、五天，越來越少，就兩天、三天，都是演 一些變態(tài)，神經(jīng)病，軟性，色情片，差不多隔兩天我就會打電話 給一個好朋友邱禮濤導演，打電話給他，跟他講我想死了，我自 殺，我不演了，我怎么樣。然后他說你很堅強的，你過了今天，明 天就沒事，然后到了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哎，對啊，心情好了一點了。 開始的時候是一個星期打一個電話，然后是隔四天，三天，然后兩天打一次電話，我差不多那個時間已經(jīng)瘋掉。

楊瀾：但是一方面每天還要去接那些合同，還要簽。

黃秋生：每天你都要去拍，每天都是去……不知道自己在干嗎。那個導 演連鏡頭都分不清楚他還過來教我演戲，我說你別破我招牌你 快滾開，快滾，我知道怎么演，一個非常普通的反應。他說試一 下，我說我試了二十幾年，就是為了你今天這個鏡頭，你快拍， 你不拍我走了。我經(jīng)常都是這樣。

楊瀾：是嗎？其實今天……

黃秋生：真的莫名其妙，如果我講出來，現(xiàn)在講你會覺得我是一個很麻 煩的人，可是講出來那個情況是怎么樣，每一個人都會覺得他 是瘋子，把車都圍住了。鏡頭就一個三角架就放在車前面，然后 說我一開機你就開車，我前后看了幾遍我怎么樣開車呢，然后 我問我開車子撞死你呀，他說，哦，這樣，這樣就不開好了。這不 是瘋子是什么？是他們是瘋子還是我是瘋子我都搞不清楚。

楊瀾：不管他們是瘋子還是你是瘋子，反正你演了很多瘋子。

黃秋生：沒有，我研究他們太多了，所以我……

楊瀾：后來你就很容易演瘋子？

黃秋生：很容易演瘋子，都沒有邏輯的。

楊瀾：你的爛片當中最爛、最荒誕的是哪一部？

黃秋生：我真的忘記名字。

楊瀾：你演什么呢？

黃秋生：我演一個父親去尋找自己的女兒，我女兒失蹤了，那個劇本，那 個導演真的荒誕，荒謬得不得了，拍完整場戲然后告訴我們，我 不是拍你們，我是拍魚缸里面的那條魚，因為那個很有意象。

楊瀾：但是你已經(jīng)演了半天了。

黃秋生：對，已經(jīng)演了半天，然后兩個人演的時候，他燈光反來反去，反 來反去，我說導演你這樣反的話，我們拍到明天這場戲也拍不 完，我說你應該這樣，應該是回去剪接，他說那不行，我搞不清 楚，我說剪接，搞不清楚，他根本連剪接他都不會。

楊瀾：最后他拍了一缸魚？

黃秋生：最后兩個人打，幾個人打，打完之后，我說，哎，導演，我們這里， 我們的戲應該怎么樣？他說不用，不用拍，沒關系，你們打，我不 是拍你們的，我拍那條魚，因為我覺得那條魚非常有意象。非常 爛的一部戲。

你怎么樣可以把自己變成一坨屎可是種出很漂亮的花呢？我現(xiàn)在知道 我演的是爛片之中的爛片，我演的不是幾千萬的爛片，我演的是兩百萬 +七天的爛片。

從此之后我就經(jīng)常會做噩夢，看見自己在街頭，沒有穿衣服，不知道怎么樣回家。

黃秋生：講出來不太好聽，可是在禪宗里面也有這種故事，化屎大法，怎 么樣化屎大法？把自己化成一坨屎，種出很漂亮的花。我這個， 我參了大概十年。

楊瀾：這句話？

黃秋生：對啊。

楊瀾：一開始你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什么反應？

黃秋生：我反應，我知道，我明白，我明白我知道他講什么，可是怎么樣 可以做出來？你怎么樣可以把自己變成一坨屎可是種出很漂亮 的花呢？我現(xiàn)在知道。

楊瀾：怎么樣？

黃秋生：我演了那么多爛片，我以前對爛片那么反抗，到現(xiàn)在我回想，我 的經(jīng)驗是從來沒有一個好萊塢的演員，香港很多演員都不會有 這個機會，我演的是爛片之中的爛片，我演的不是幾千萬的爛 片，我演的是200 萬，七天的爛片，我可以把一個什么都沒有的 角色，你交給我，我都可以把他演活。

楊瀾：所以你一定要找到那個人物的邏輯。

黃秋生：對，他欠我錢還罵我，那他真的很不對，我就打他。我這個經(jīng)驗不是我愿意去做，是人家……

楊瀾：逼出來的。

黃秋生：我是環(huán)境逼出來的，可是我還沒有死，然后我把它變成一朵很 漂亮的花，到很多地方，很多人都曾經(jīng)看過我這些爛片，所以人 生我覺得有些時候真的是莫名其妙，我覺得它跟我開了一個玩 笑。

楊瀾：但是你回頭想想，如果你那時什么條件都很好，又有大制作，又 有大導演，又有好劇本，又有好的舞美，然后說這個角色是主 角，來，黃秋生先生請您來擔當，又會怎么樣呢？

黃秋生：你這樣提醒我一個想法，就是我經(jīng)常會想，因為我爸是，那個年 代是英國人，然后他在香港是做高官的。我經(jīng)常會想如果他在 的話，我的命運會不會不是這樣？我應該會受很高的教育，然后 我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我會變成一個很討厭的人。 因為他走了，因為我的環(huán)境是這樣，我逼著要改變我自己，因為 我的脾氣跟我爸很像很像。所以有些時候可能我真的是仙人 掌，沒有辦法，我一定要在沙漠里面長。

楊瀾：沙漠里面長？

黃秋生：對。

楊瀾：在社會當中其實會有很多人抱怨自己的命運不好。如果我生在 有錢人的家庭啊，如果我的父親也是一個知識分子，我的命運 也許就怎么怎么樣。會像那個人那樣子，對于這樣的人你會有 什么樣的想法？

黃秋生：我前兩天都這樣想啊，可是現(xiàn)在這個訪問之后我就不會了。

楊瀾：是嗎？

黃秋生：就是說以前那些編劇說，人工那么少，當然是這樣的劇本了。 好，我現(xiàn)在給你很多錢寫一個劇本，你寫不出來。我把你的家庭 變得很富裕，你所有的背景都改變了，你都不會變得更好，你要 變得更好是你自己變得更好。

楊瀾：哇，他們應該讓你去做什么青少年的輔導老師，好有勵志的那種感覺。

黃秋生：我可以的。因為我年輕的時候就是一個問題少年。

楊瀾：問題少年？

黃秋生：現(xiàn)在是問題中年。

楊瀾：問題中年？你曾經(jīng)說過一個好演員一定是有一個非常豐富的人的故事，你覺得如果要是比較簡單來說黃秋生的故事是什么？你會怎么說，如果拍一部電影……

黃秋生：很豐富，無論拍電影也好，寫書也好，也是一個很豐富的故事。

楊瀾：第一個鏡頭會是什么？

黃秋生：第一個鏡頭是我爸上飛機跑掉。

楊瀾：可是你沒有見過他呀？

黃秋生：我有，我有見過他。

楊瀾：你有見過他？

黃秋生：我有。

楊瀾：那你印象中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黃秋生：大猩猩。

楊瀾：怎么是大猩猩，又不是金剛。

黃秋生：黃秋生

很高，很大，很肥，我那個時候很小，所以……

楊瀾：四歲嗎，三四歲的樣子？

黃秋生：三四歲，他有胡子。

楊瀾：他愛你嗎？

黃秋生：我不知道。他留下一封信，那封信里面表現(xiàn)得好像很愛我。

楊瀾：他信里寫什么？

黃秋生：那個是秘密。

楊瀾：這是1985 年黃秋生初登銀幕之作，片中他扮演一位叛逆不羈、不明身 世的混血兒，事實上，這跟他本人的經(jīng)歷如出一轍。出生于1962年的黃 秋生是位私生子，父親是當年駐港的英國官員，在他六歲時，就不辭而 別,為了生活，母親靠變賣家中雜物為生，四處打工，拉扯兒子長大。見 慣了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童年時的黃秋生，早早就明白這個世界里沒 有神話。

黃秋生：家里又窮，媽又有病，我爸又走了。

楊瀾：還被人家欺負？

黃秋生：對啊，還被人家欺負，還是混血。唉。

楊瀾：如果你再想起童年你覺得能不能夠舉一兩件事情是對你印象很深的。

黃秋生：很多老師打啊，關在房間里面拉了黑布，然后用一些藤條打。

楊瀾：為什么呢？因為你做了什么？

黃秋生：因為反抗。我們分開一個舍、一個舍，我們每一個舍里面有兩個 房間，每一個房間有二十個人，然后每一個房間里面有一個室 長，我當了室長，后來老師不喜歡我，不喜歡我換了另外一個， 換了一個八歲的。他怎么管呢？然后我就聯(lián)絡兩個房間一起來 反抗。后來老師知道了，老師把我關在房間里面審問，誰？是你 帶頭的還是誰？

楊瀾：然后你怎么說？

黃秋生：然后我說對，是我。就打。

楊瀾：據(jù)說還有一次是很羞辱人地讓你在操場上把你的內(nèi)衣……

黃秋生：那時候很小，是另外一家，因為那時候小朋友都不喜歡穿內(nèi)褲， 不穿內(nèi)褲比較舒服，可是學校里面規(guī)定一定要穿內(nèi)褲，檢查到 我沒有穿內(nèi)褲，把我的衣服脫光叫我站在那個廣場中間，因為 那個時候寄讀學校就男女……

楊瀾：分開的是嗎？

黃秋生：也是分開的，可是那個時候女生她們都在休息，可是不知道為 什么有一個女生跑出來看見了，然后從此之后我就經(jīng)常會做噩 夢，看見自己在街頭沒有穿衣服，不知道怎么樣回家。

楊瀾：哇，那真是對一個小孩子很大的創(chuàng)傷。

黃秋生：很大的創(chuàng)傷。

楊瀾：很大的創(chuàng)傷。

黃秋生：所以后來我就拍了第一部三級片，第一部三級片自我治療，之后就沒事了。

楊瀾：就沒事了，因為你面對了自己的恐懼。

黃秋生：一定要面對自己的恐懼才可以克服這個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