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二時,自香港開來的“霞飛將軍”號法國郵輪,剛抵上海吳淞口,就停在黃浦江江面上不走了。照例,港口會派出一名領港員上船,引導船駛?cè)敫劭冢@需等約半個小時。
這點時間,相較于在船上度過的漫長又枯燥的兩天,乘客還是愿意耐心等待的。再說,整理隨身攜帶的行李,連帶把自個兒梳洗拾掇得容光煥發(fā),半個小時哪里夠用吶。
遠遠不夠!
半個小時,眨眼即過,乘客提著行李,出得船艙,擁向甲板,憑欄鵠候,只待那聲又長又響的汽笛聲鳴起,船就該靠岸了。
誰料,等了很久,不僅未等到那聲汽笛響,連領港的領港員也未等來。當碼頭在望若即,這咫尺之距,卻難近分毫,這是因何故?在乘客焦慮萬分之際,船長通過廣播發(fā)了個通知:茲因技術性故障,船將暫緩靠岸,敬請克躁稍安。
何謂技術性的故障,乘客會意地朝外灘碼頭的方向張望,卻是敢怒不敢言:黑云密布的天空下,十幾艘高懸膏藥旗的日軍小汽艇,霸住進出外灘碼頭的航道,不時穿梭往來于其間,驅(qū)趕著那些載滿貨物、帶有柴油發(fā)動機的小舢板。攪得黃浦江上濁浪四起,令人觸目生厭。
遠觀如此,近觀更甚。
幾艘滿載鬼子兵的小汽艇,追擊小舢板,行經(jīng)“霞飛將軍”號時,卻出人意料地放過了小舢板,反對于他們無任何威脅的“霞飛將軍”號,擺出了接舷近戰(zhàn)的姿態(tài)。鬼子兵的那神態(tài)、那舉動,無不向乘客傳達出這樣的信息:他們會隨時登船,將乘客們洗劫一空。
雖知這種事,從未發(fā)生在外籍輪船上,但乘客們在心中更愿確信鬼子兵會那么做。誰都知道,身為倭寇后代的鬼子兵,比之他們那些只會搶了就跑的先輩們,那可是出息多了——攻城略地、燒殺奸淫、無惡不作。中日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后,鬼子兵占了上海的閘北、浦東、南市、滬西后,更是把黃浦江視作他們自家后院的池塘,對任何進入黃浦江的船只,想搶就搶,想扣就扣,恣意妄為,隨意得很!
換作從前,鬼子兵見了懸著Le drapeau tricolore旗(三色旗,法國國旗)的“霞飛將軍”號,總會禮讓三分,決計不會,也不敢作任何挑釁性的舉動。然而,今非昔比,現(xiàn)如今的法國,是脫毛的鳳凰——不如雞。去年(1940),日本的盟友——德國,從西線展開進攻,只用了六個星期,就讓法國敗降了——一個倒了架的老大帝國,還有什么是值得人尊敬的呢?
顯然是沒有了。
故,此時此刻“霞飛將軍”號的遭遇,就在所難免了。
眼前的情景,讓聚集在甲板上的那些曾經(jīng)驕傲而自信的法籍乘客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傷害——他們無暇關注是否會有被搶的可能性——亡國的切膚之痛,并不為那些與他們同船而行的中國人所獨有,他們一樣會感到痛。
法籍乘客中有人開始了啜泣,哀傷在悄悄地蔓延,擴散速度驚人。與他們綻露在臉面上的哀傷相比,同船的中國人可就含蓄多了:或輕聲嘆息,或低頭沉思……
江風時有時無,卻因西邊的烏云到來,而漸漸地大了起來。黑壓壓的人群,漸漸地散開了。在他們看來,船一時半會靠不了岸,還不如尋一處溫暖所在,避一避風,就算鬼子兵要登船洗劫,也無妨他們這么做。
人,總是隨遇而安的。
在旁人陸續(xù)回臥艙之際,謝振華卻提起行李箱,打開兩天來都一直緊閉的臥艙門,走出臥艙,穿過長長的走廊,踏上那段通往甲板的舷梯,一直走到了甲板。迎面吹來的冷風,使他未在甲板上作片刻停留,就踱步走向了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