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悲傷的時候,有的大哭,有的大笑,有的大罵,有的大睡,有的呆若木雞。我是說,真正的悲傷。事實上我從醫(yī)院出來并沒有馬上回家,我在路上走了一段。從小的時候開始,我就喜歡在黑暗中行走,沒有黑暗的時候我就閉著眼睛。當(dāng)我閉上眼睛的時候,悲傷就被恐懼代替。我在恐懼和黑暗中壓抑著顫抖佯裝冷靜地移動,完全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將要踏向何處。這個時候手和耳朵變得異常敏感,我保持著一個姿勢,像一具僵尸那樣閉著眼睛伸著胳膊直著雙腿在生活的牢籠里橫沖直撞,完全不知道下一個將會感覺到疼痛的器官會是哪里,完全不知道下一個碰到的會是誰。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的十指微微顫動,我的心里恐懼莫名。慢慢地,我習(xí)慣了這種行走的方式。我走過一圈一圈洋溢著黃土和微塵的盤山道,走過裸露著磚頭長著苔蘚蹦著青蛙的鄉(xiāng)下小路,走過長滿了樹木結(jié)滿了果實的栗子林,走過我二十多年熙熙攘攘又罕無人跡的青春。
從醫(yī)院出來,我走在人行道上,看著腳下紅綠交錯的美麗街磚,看著馬路上不時呼嘯著急馳而過的車輛,看著穿著紅色衣服騎車駛過眼前的花樣少年,慢慢閉上眼睛,轉(zhuǎn)過身,向著車流的方向走去。這種感覺是新鮮的,甚至有些刺激。我像以往那樣自然地邁著步伐,平穩(wěn)地走向馬路,并沒有因為恐懼而覺得頭重腳輕。我的嘴里含著一粒平時愛吃的糖,我把它咬得粉碎。我走得很慢,夕陽在眼前的黑暗中勾勒出一點(diǎn)朦朧的紅色,我覺得有一點(diǎn)暈眩。我張開雙手,使它們變成兩個翅膀,我像走鋼絲那樣無比慎重地走著,實際上我走得不太好,深一腳淺一腳。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站在馬路中央,周圍有疑惑的目光,綠燈剛剛閃為紅燈。
到樓下的時候我突然變得很急切,就好像家里還有人等我一樣,可一進(jìn)門我就后悔了,發(fā)現(xiàn)還不如在醫(yī)院待著。家里一下子顯得那么空曠,我突然意識到,以后可能只有我一個人在這里住了。很想給我媽打個電話,或者找誰來陪我,可最終放棄了。
樊斌的衣服還掛在陽臺,我走過去輕輕碰了碰,它們在黑暗中跟我對峙,我默默走回房間,孤獨(dú)和恐懼像空氣一樣蔓延開來,到處都是。我開始嘗試用種種辦法逃避黑暗和孤獨(dú),這些方法包括洗澡、抽煙、叫外賣、洗了一大堆衣服、削了一個蘋果,還有在網(wǎng)上亂逛,可是都讓我無功而返。好友欄里一片漆黑,有限的幾個頭像我不想跟他們說話。我甚至一度想把擱置已久的劇本飛速寫完,可是打開文檔就開始頭痛,連看都看不進(jìn)去。無奈之下我躺到床上,開始擺弄手機(jī),里面存了很多從前樊斌發(fā)給我的短信,包括半年前我生日的,他給我買了我渴望已久的一個老船木茶幾,可我堅持跟韓文靜和王媛一起過,他在家邊吃盒飯邊罵我缺心少肺、不知好歹、放在古代應(yīng)該被凌遲處死、放在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自絕于人民。我看著那些短信,忍不住哭出聲來。我想樊斌可能真的不會回來了,連他現(xiàn)在到底在哪兒我都不知道,萬一他真是得了絕癥,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想,要是現(xiàn)在樊斌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肯定什么話都不問,哪怕他是騙我我都原諒他。我蜷縮在被子里,抱著胳膊,保持著兩個人平時慣常的睡眠姿勢,像個真正熟睡的嬰兒,一動不動。從前我睡覺也是這樣,他說我的姿勢像一只翼龍,只不過翼龍的翅膀長在后面,我的長在前面,也就是說,我像一只畸形的翼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