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趕山這次回來，全村的人都睜大眼睛，豎起耳朵，實(shí)際情況到底咋樣，他家的動靜大小就是信號。如果趕山二媽還是他的二媽，村里類似的家庭就會高枕無憂，大女還是趕山的媳婦，別人家的媳婦就不會翻了天。誰家的媳婦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回來的呢。平時(shí)，村鄰常去趕山家串門的，這幾天，沒人去了，誰都擔(dān)心馬趕山會順手拿他家開刀。一連三天，馬趕山家異常平靜，比平常平靜多了，平靜得讓人心里瞀亂。當(dāng)下，大秋作物都基本種上了，再沒有什么要緊的莊稼做，每天黃昏，趕山爹照常下溝飲牲口，馱水，趕山媽和趕山二媽照常在自家莊院里忙活，三個娃娃照常瘋鬧，平時(shí)就難見大女拋頭露面，這幾天，倒還遠(yuǎn)遠(yuǎn)地能看見人影子了，比起先前來，一下子鮮鮮亮亮的，明眼人老遠(yuǎn)就能看出，這是一個身體內(nèi)外都處在快樂中的年輕媳婦兒。

員外村的人沒有看到什么，也沒有聽到什么意想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情，在馬趕山回來的第四天太陽快要當(dāng)頂時(shí)分，卻聽到了響亮的馬蹄聲，他們看到了一個打馬飛奔的人。人都認(rèn)得出的，那是馬趕山的貼身警衛(wèi)小仇。馬趕山在屋子里和兩個媽說閑話，早聽見馬蹄聲了，拴在后院的小光棍在馬趕山?jīng)]有聽到馬蹄聲時(shí)，已經(jīng)響鼻連連。趕山媽也聽到馬蹄聲了，看見兒子坐在杌凳上身子胡格歪，便對趕山二媽笑說：

“唉，野雞到幾時(shí)都喂不成家雞！”

說著，兩人便結(jié)伴往廚房格拐格拐走。大女也聽到了馬蹄聲，撂下手中的活兒，跟著兩個婆婆往廚房走，趕山媽擋住她，說：

“我和你二媽做飯，你給人家收拾東西去?！?/p>

“沒有啥收拾的嘛?！贝笈炖镞@樣說，還是進(jìn)了她居住的窯洞，把這幾天給馬趕山洗凈縫補(bǔ)妥帖的衣服疊整齊了，把兩個婆婆和她做的兩雙新鞋，三雙襪子，幾對子鞋墊，一一碼放整齊，她還給小錘子趕做了一雙千層底布鞋，納了兩雙鞋墊，都取出來，準(zhǔn)備親手交給他。

一會兒便聽到根娃哥仨在門外嚷嚷叫叫的，叔叔長叔叔短的，格外地?zé)峤j(luò)，比叫他們的親爹口氣親熱多了。馬趕山早已魂不守舍，根娃率先跑進(jìn)院子來，喊道：

“爺爺，奶奶，二奶奶，媽，小仇叔叔來了！”

馬趕山斥道：

“你到底要給誰說？一氣子喊了那么多的人！”

小錘子跟腳就進(jìn)門了，一手抱著見娃，一手拽著勤娃，朝馬趕山嘻嘻笑。馬趕山沉了臉說：

“給了你一個星期的假，才三天，你怎么跑來了？”

小錘子嘻嘻笑，不說話。大女從屋里笑吟吟出來，忙禮讓小錘子進(jìn)屋，她急忙返回去找茶缸了。馬趕山問了小錘子家里的情況，小錘子大概說了，再沒有什么事兒。一會兒，大女端過來一搪瓷缸子茶，小錘子順手接過來，不顧燙，只顧喝。大女轉(zhuǎn)身出去，再度進(jìn)來，手里捧著一雙新鞋和鞋墊，遞給小錘子，紅了臉，笑說：

“小仇，你試試，看合腳不，做得不好，你不要笑話?！?/p>

小錘子一愣，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以為是給馬趕山的鞋，順手接過來，遞給馬趕山，說：

“首長，嫂子讓你試鞋呢。”

“給你做的鞋，你讓我試？”馬趕山笑說。

“給我的？”

小錘子愣在那里，回頭看大女，大女說：

“上一次，你來，我相了相你腳的大小，試著做了一雙，你看合適不？”

小錘子內(nèi)心感動，生怕鞋不合腳，倒把大女的心意冷了，便說：

“嫂子費(fèi)心了。回縣上再試，嫂子的眼光不會差的?！?/p>

馬趕山說：

“你的腳又不在縣上，你試一試，有些人還想顯擺手藝哩?！?/p>

大女的臉更紅了，剜了馬趕山一眼，勾下頭，不說話。小錘子只好把舊鞋脫了，舊鞋真叫個舊，每只鞋上都打了好幾個補(bǔ)丁。小錘子的爹媽屬于那種生娃不管娃的人，娃娃生下來，斷奶后，往那一撂，長成啥樣是啥樣。他很長時(shí)間沒有回老家，回去后，那些從小的玩伴把他當(dāng)寶貝，簇?fù)碇?，大呼小叫著，這家進(jìn)，那家出，忙個不停，家里又沒人照應(yīng)他的生活，幾天都沒洗過腳，鞋一脫，就后悔得不行，這么臟的腳，這么好的鞋，真是辜負(fù)了人家的心意了。他紅了臉，大女看出了他的尷尬，想走開，又想看看新鞋到底合不合腳，馬趕山說：

“那怕啥，再臟的腳也是你的腳。新鞋和新媳婦一樣，新媳婦新婚之夜一過，就是舊媳婦了，新鞋一落腳，就是舊鞋了?！?/p>

大女恨得牙癢癢，又羞得無地自容。小錘子只好把腳上的土抖抖，小心地穿上新鞋，站起來一試，大小肥瘦簡直一毫不差，小錘子高興得臉更紅了，大女也高興得臉如原野上的山桃花，馬趕山心里得意，嘴上卻說：

“瞎雀真有碰上谷穗子的時(shí)候哩?！?/p>

小錘子舍不得穿，趕忙脫下，大女說，你等一下，轉(zhuǎn)身出去，一會兒端來一盆滾燙的水，擱在小錘子面前，笑說：

“把腳洗了，就把新鞋穿上吧。你那鞋襪都穿不成了，有些人只管給你派工作，不管你的生活。”

小錘子還在那兒猶豫著，馬趕山笑說：

“有人伺候多好的，真是打光棍的命。”

看見小錘子洗腳了，大女又轉(zhuǎn)身出去，一會兒手里托著一雙白土布襪子，遞給小錘子說，把這個也換上。公職人員實(shí)行的都是供給制，服裝每人一年兩單一棉，鞋襪卻是不管的，小錘子正是好動的年齡，又跟了一個好動的首長，腳上的鞋襪很少有新的時(shí)候。說是女人看臉，男人看腳，換上新嶄嶄的鞋襪，往那兒一站，眼見得威武了不少。馬趕山笑說：

“穿上新鞋新襪子，正好去相親?！?/p>

大女說：

“小仇找著對象了？在哪兒，再回來帶上，讓嫂子看看?！?/p>

小錘子紅了臉，說：

“哪有啊?！?/p>

大女給馬趕山說：

“你想辦法給小仇端詳一個嘛?！?/p>

“你操的閑心！我們這樣的材料，還用得著別人操心？都打發(fā)不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