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陣哄笑。逗笑的這兩個人,在“羅漢”中并不是至關(guān)重要的人物。萬壽宮的值年,說什么也輪不到這兩個人來當(dāng)。幾個腸子彎彎多的人,卻并沒有做聲。眾人的哄笑顯得不經(jīng)意,張恒泰聽來,卻是充滿著奚落和譏諷,他更加感到無地自容了。哄笑過后,劉昌杰又接著往下說話:“說笑歸說笑,正經(jīng)事還要談。后生家,誰沒有個鬼蒙腦殼的糊涂時候,讓他改正不就行了!依我看,事情并不是外面講的那樣不可開交嘛!”
申秀平愛講話,又是他接腔:“劉老板,只要你這當(dāng)丈人佬的高抬貴手,旁人哪個還有屁放!”
申秀平的講話,立刻得到了幾位“羅漢”的附和。人們都覺得,這確實(shí)不算回事。劉昌杰的面子擺著,更犯不著得罪張恒泰。這對兒女親家,畢竟是浦陽鎮(zhèn)生意場上的兩大巨頭。
張恒泰說話了,態(tài)度極為誠懇:“各位,養(yǎng)不教,父之過。恒泰教子無方,惹出了這樣的事情,有辱門庭,也丟了西幫的臉面。各位鄉(xiāng)親,特別是我的親家昌杰兄的寬容,令恒泰羞愧和不安。恒泰明白,各位的高抬貴手,并不能消除事實(shí)的存在,也封不住可畏的人言?!槕c’已經(jīng)難以代表西幫在浦陽的形象了。恒泰誠心誠意辭去這萬壽宮的輪當(dāng)值年,另請德高望重的鄉(xiāng)親來擔(dān)當(dāng)這個職務(wù),享受這份榮耀?!?/p>
張恒泰的話音剛落,萬隆油號的老板唐志興便端著一杯酒,來到了張恒泰的面前。羅漢們都在揣測,唐老板會說些哪樣。在鎮(zhèn)上,唐志興是排在劉、張兩家之后的第三號財東。如若張恒泰辭去值年這個位置,就非他莫屬。他的表態(tài)是舉足輕重的。
“恒泰兄,你把話說到哪里去了!”唐志興的神情,顯得從容而大度。他說:“你我在虎溪書院讀書時,不就讀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詩句嘛!這男女之事,誰都曉得,是又有味又平常。說有味,是誰都要食人間煙火,誰都想貪個花花世界??捎謱?shí)在這太平常了。說句粗痞話,不是卵大的事嗎?復(fù)禮的這件小事,昌杰兄都已經(jīng)通融,你也就沒有必要耿耿于懷了。來!值年老爺,這些日子辛苦了,老弟敬你一杯!喝了這杯酒,你就安安心心當(dāng)值年。這萬壽宮里的千頭萬緒,都在等著你去調(diào)擺。喏!老弟我先干為敬。”
唐志興腦殼一仰,便把一杯酒喝下了肚子。張恒泰說了聲“多謝”,也跟著把一杯酒喝了。
“羅漢”們?nèi)颊玖似饋?,對著張恒泰舉起了酒杯,同聲喊叫著:“值年辛苦!干了這杯!”
“喝吧!我給你斟上?!眲⒉茌p聲地對身邊的親家說。
“多謝!多謝各位鄉(xiāng)親抬愛?!睆埡闾┡e起酒杯時,眼眶被淚水模糊了。
張恒泰雖然過了“十八羅漢”這一關(guān),到了會館祭祀時,卻并不那么順利。
八月初一那天,天剛拂曉,浦陽鎮(zhèn)的上空,便傳來了鞭炮聲?!班枇ò壤病钡男∨诼晩A著“嘣!嘣!”的大炮聲,響徹云霄。鎮(zhèn)上的人們都知道,萬壽宮又架場上會了。一串串長長的鞭炮掛子,從萬壽宮高大門樓的墻頂,一直垂落到鋪著石板的街道。鞭炮放過不斷纖。紅色的,白色的紙屑漫天飛舞,飄飄灑灑,在街道上鋪滿了厚厚的一層。門前兩尊高大的石獅子,也被堆埋了半截。財大氣粗的江西客商們,年復(fù)一年,就是通過這種最直截了當(dāng)?shù)姆绞?,進(jìn)行著最暢快淋漓的炫耀。往年,萬壽宮的鞭炮,是從拂曉放到早上祭祀儀式結(jié)束。這天卻不同,早飯過后,鞭炮聲依然在沒完沒了地響著,似乎沒有停歇的意思。鎮(zhèn)上閱歷豐富的長者們,從不停歇的鞭炮聲中,敏銳地體察到今年的上會出現(xiàn)了意外。
事情果真如此,令張恒泰難堪的事情發(fā)生了。清早,當(dāng)萬壽宮響起第一串鞭炮聲時,張恒泰便派出兩個精壯后生到附近的田野里去抓綠皮蛤蟆,必須在祭祖儀式開始之前送到。祭祖時,要將這只綠皮蛤蟆放在神案上一只盛有少許汾酒的瓷盤邊,再罩上一只玻璃罩。綠皮蛤蟆就一直蹲在這瓷盤的邊緣,直到儀式結(jié)束,才能將蛤蟆放歸自然。西幫客商稱綠皮蛤蟆為“蛤蟆太公”。相傳許真人是綠皮神蛙轉(zhuǎn)世,祭祀時必須將他的“真身”請到。許真人生前愛喝汾酒,也必須滿足他的需要。蛤蟆是“太公”,抓蛤蟆必須說成“請”蛤蟆。多少年來,請蛤蟆從來都是順利的。這天卻不然,祭祖儀式就要開始了,派去請蛤蟆的后生,直到吃早飯時,仍不見回轉(zhuǎn)。張恒泰急了,趕緊再派兩個后生去請。他吩咐門樓前放鞭炮的人,在祭祖未開始之前,鞭炮要不斷牽地放,絕不能停止。他一面著人將庫房里存放著的鞭炮搬運(yùn)到門樓之前,一面又著人迅速到炮鋪里買來了大量鞭炮。就這樣,萬壽宮的門樓前響起了經(jīng)久不息,卻又令人不解的鞭炮聲。
浦陽萬壽宮的祭祀有定規(guī),叫做“閉門祭祖,開門唱戲”。八月初一這天早上,贛籍同鄉(xiāng)在會館里閉門祭拜祖先。早飯過后,由高腔班唱戲,敞開大門請賓客前觀看。打頭的劇目一定是《許真人降孽龍》。通過戲文的演唱,贊頌許真人降孽龍、保萬民的功德。
每年萬壽宮上會,被邀請的賓客,不但毋需送禮,還會獲得一個數(shù)目不小的利市。賓客總是非常踴躍。這天早飯過后,被邀請的人們涌向萬壽宮。千總衙門的段千總,三府衙門的汪通判,都輕車簡從帶著眷屬前來參加盛典。接到請柬的各個同鄉(xiāng)會館和同業(yè)會館,也都派了代表前來。往常,祭祖結(jié)束,鞭炮停放。今天的鞭炮怎么還在放呢?眾人疑惑不解,面面相覷。劉昌杰忙將賓客們迎進(jìn)花廳。段千總、汪通判等重要客人,由張恒泰親自請到了后院的議事堂飲茶。當(dāng)賓客們得知,是由于蛤蟆太公沒請到,致使祭祖延誤時,花廳里一片嘩然,說哪樣話的都有。張恒泰心急火燎,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跑上跑下,累得熱汗淋漓,衣衫濕透。他派人前去打聽,為什么蛤蟆老是請不來?得到的回話是,因?yàn)樘旌?,田垅里的蛤蟆極少。見到的蛤蟆又都偏偏不是綠皮的。
西幫的鄉(xiāng)親們,包括“十八羅漢”,以各式各樣的目光投向張恒泰。多數(shù)的人都和他一樣焦急,在一旁看笑話的也不能說沒有。連他自己也在犯疑,莫非真是那畜牲干的勾當(dāng)?shù)米锪烁蝮√?,蛤蟆太公才遲遲不肯露面!
這時,一個后生抓著一只偌大的綠蛤蟆,飛也似地跑進(jìn)萬壽宮。張恒泰喜出望外地迎上去問道:“田垅里不是沒有蛤蟆嗎?這是從哪里請來的?”
那人回答:“是劉昌杰老爺著我們?nèi)サ介踞嫉腻侠镎垇淼摹!?/p>
張恒泰才猛醒,也真是,怎么沒想到派人去楠木峒請呢?那里的峒壕間蛤蟆最多。危難時刻,是親家劉昌杰又一次救駕。他抬起頭來,看見站立在神龕邊的劉昌杰,正朝著他點(diǎn)頭微笑。已是身心交瘁的張恒泰,將那只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蛤蟆太公小心翼翼地覆罩在神案上的玻璃罩里。他忽然覺得,那玻璃罩中的蛤蟆太公,兩只眼睛鼓起,仿佛充滿著對他的責(zé)備。
門樓外的鞭炮聲,仍然不停地響著,一直響到張恒泰主持的祭祖儀式結(jié)束。浦陽鎮(zhèn)上的老百姓,這時已經(jīng)吃過午飯了。從來都是上午演唱的高腔戲《許真人降孽龍》,順延到了下午才開鑼。前來看戲的賓客們對于這出年年依舊的戲文,早就了如指掌,看戲與否無關(guān)緊要,那個利市倒是心里惦記著的。當(dāng)祭祖儀式還在進(jìn)行時,張恒泰就安排賬房,到花廳把利市分發(fā)給了賓客。等到大戲開臺時,看戲的賓客已經(jīng)寥寥無幾了。
萬壽宮的戲臺上,由大紅班的本家,當(dāng)紅花臉安齊家扮演靈官開臺。只見靈官身穿黃靠,頭戴紫金冠,額頭上畫著一只慧眼,鼻下掛著火紅的髯口,兩鬢飄下串串黃錢,腰間懸著一只活公雞,紋絲不動地坐在戲臺正中。掌臺師杜鳳麟摘下靈官腰間的公雞,念動神辭,將雞宰殺,并將鮮紅的雞血涂抹在靈官的慧眼之上。接著他帶領(lǐng)一孩童上臺,對著戲臺頂篷的太極圖連射三箭。繼而靈官傳來水、火二將。水將腰間系一只鴨子;火將腰間系一只公雞。靈官發(fā)令:“將邪魔魍魎趕出門去!”二將聽命,各持一個火把下臺。這時,張恒泰已帶領(lǐng)兩班鑼鼓在臺下迎候。眾人在張恒泰的帶領(lǐng)之下,敲著鑼鼓,放著鞭炮,將水、火二將送出了會館的大門,而后回身“砰”地一聲將大門關(guān)閉。門外的水、火二將,分別將鴨子和公雞殺死,拌和雞血和鴨血在萬壽宮的大門上畫一個“井”字,并在畫字時高聲誦念:“一劃朝天,二劃朝地。三劃人藏身,四劃鬼神安!”繼而水、火二將推開大門,進(jìn)會館,上戲臺,向端坐戲臺正中的靈官復(fù)命。場面上的打鼓佬,也將一只公雞殺死,雞血淋在鼓面上。接下來是靈官手執(zhí)鋼鞭舞蹈,“跳靈官”,祛瘟邪,保平安。開臺儀式結(jié)束時張恒泰已是精疲力竭了。他強(qiáng)支著身子,與臺上的戲子們,臺下的賓客們,相互拱手道賀,共慶開臺順喜。
伴隨著嗩吶聲聲,《許真人降孽龍》的戲文搬演開始。張恒泰步履踉蹌地從前殿走到后殿,走過花廳,推開客房的門,一捆柴似地倒在了床上。他癱睡在那里,渾身骨頭如同散了架子一般。不一會兒,劉昌杰也不聲不響地進(jìn)到客房。他坐在床沿上,一把握住張恒泰冰涼的手,關(guān)切地說:“恒泰兄,你太累了?!?/p>
“親家,多謝你!”張恒泰躺在床上,品味著劉昌杰熱乎乎的雙手傳過來的體溫,一串滾燙的淚水,情不自禁地從眼角滾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