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叫出姓名的人還不到十來個,可打聽姓名的時間就已經(jīng)過了。人們都知道我的名字,而且眼光與我的相遇時他們?nèi)匀粫?。他們愿意有個討人喜愛的懶惰者呆在他們中間,藉他舒適的生活,他們能感到某種解脫。
我想,他們之所以陷入這種鬼迷心竅的地步,大概是因為作為如此大規(guī)模屠殺的劊子手從日出一直殺到日落的緣故。這不同于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在一年內(nèi)的其余時間里所從事的捕魚,不像是從另一個自然環(huán)境中大量捕獲無知無覺的生物。每殺死一頭海豹都是一種個體的行為,都是單個人在近距離的單個行為的結(jié)果,我敢肯定,這些人對這種行為并非樂此不疲,假如不這樣做也并不意味著要放棄那幾塊救家人于饑饉之中的硬幣,那么他們會很樂意放棄這種屠殺。一旦發(fā)現(xiàn)成群的海豹,基恩船長便吼道:"下船!"于是,捕獵者手持魚叉越過船舷。我有一種感覺,這就像戰(zhàn)時發(fā)動進攻的命令一樣,他們是不會拒絕的。
大約正午時分,暴風雪來了,此時,第四組的人去到冰上已經(jīng)7個小時了。我看見那團白色的風雪緩慢地襲來,漸漸地與天空混合在一起,像濃霧。船長也看到了風雪,他派出一個6人的小組去找回第四組的人。起初,風并不大,只是大雪和冰雨,冰丸像巖鹽一樣噼里啪啦砸在甲板上,堆積起來。我目送著那6個人循著那條血跡往前走,直到看不見為止。很快,暴風雪更大了,風在變了幾次風向之后,開始從東方一個勁地猛刮。一個鐘頭過后,找人的小組返回,沒有找到第四組的人。暴風雪就在跟前,直到他們走到船邊幾英尺的地方我才看見或聽見他們。
大副把我?guī)нM船艙,告訴我可以跟他的那組人一直呆到上床睡覺的時候,因為其他船艙都沒有空余的鋪位,我得回自己的船艙睡覺。這意味著我得獨自一人呆在能容納上百人的船艙里,但我沒有抱怨,也沒有問他為什么不能把他的一半組員分到我的船艙里來。我知道他不想讓我跟他的人在一起,除非他或者其他副手也在場,因為當著他倆的面,這些組員是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的。
我們遠離無冰的水域,因此風沒法在冰層底下掀起湍流,搖動船只,但整個冰原卻朝西漂移,直到它遠方的邊緣觸及60英里以外的大陸,直到它沒法再往前移動,于是便開始相互擠壓,壓迫船的四周,木制的船體嘎吱嘎吱地呻吟著,有時候還發(fā)出噼啪的巨響,好像船快要撐不住了,不過,因為沒有哪個捕獵者看上去有什么擔心的,于是我也裝出行若無事的模樣。船上的升降機艙口在出發(fā)后第一次關(guān)閉了,艙里溫暖得只須穿平時在家里穿的衣服。捕獵者們脫掉外衣,只剩下工作服,開始喝茶抽煙。同樣,運煤絞盤的喧囂聲和海豹皮順著斜槽卸進貨艙的聲音也停止了。大家沒多少話想說,人人都知道第四組的人還沒回到船上。雖然大副不許說,但有人猜測他們可能是去了"斯蒂法諾"號船,船長是基恩船長的父親艾布拉姆·基恩。可是那艘船沒有發(fā)報機,因此這種猜測無法得到證實。
大副宣布9點鐘熄燈。他說,假如暴風雪停了,也許3點鐘可以開始搜尋。我回到第四組睡覺的船艙,身后的艙門被大副重重地關(guān)上了,仿佛是說:"老實呆著!"
我坐在鋪位上。剛開始,我能聽見的只是風在轟鳴,時而又升高變成尖厲的哨聲,持續(xù)好幾分鐘,持續(xù)很長的時間,直到吹過你才想起那是一股陣風。接著,我能分辨出繩索被風振蕩發(fā)出的奇怪的聲音,呼呼直叫,即使我不去想那些男人和孩子現(xiàn)在何處,這聲音也讓我無法入睡。
菲爾丁的日記1916年3月30日
親愛的斯莫爾伍德:
你在那艘船上可能比我在家里更安全。你一定很暖和,要是一艘船像這幢房子一樣四面漏風的話,那它肯定會馬上沉沒。
電燈熄了。屋內(nèi)像冰凍一樣冷。因為點火不安全,所以所有的煙囪通道全關(guān)上了。每次風緊的時候,提燈搖曳,桌上的紙雖然用東西壓著,角仍然被風吹起。
我問父親在他看來捕獵海豹的船隊是否平安。他說,據(jù)他所知,冰原從海岸向外延伸有上百英里,因此船只不一定在無冰的水域抵御暴風雪??墒?,因為船體被冰擠碎船只沉沒的事故不少。萬一你們被迫棄船又怎么辦?你也許正在避難的地方烤火取暖。
風使勁地吹,好像沒完沒了。很難想象,這樣的風無阻無擋,沒有山丘、沒有建筑、沒有房屋和樹木阻擋它;很難想象,這風一路呼嘯而來,上百英里毫無阻擋,直撲你們的船。
我父親告訴我,捕獵海豹的船只常常封好船艙,等著暴風雪這樣過去。"怎么,你為什么突然關(guān)心起捕獵船隊了?"他問。
他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回敬了他一句,問他哪個有道德的人會如此的麻木不仁。"對他們我愛莫能助。"他說。
我也是。但我不會因此而祈禱。究竟是哪個上帝干嗎要掀起這樣一場暴風雪?難道你還不到20歲就要葬身于海上的一場風雪之中?要是風只是想沉沒一艘船,它干嗎吹得這么兇猛?
我不敢相信你現(xiàn)在正困在海上。
我不敢相信今晚有人正困在冰面上。
我就這樣過了3天,從早晨到晚上9點跟大副的那組人在一起,從9點到第二天早晨獨自一人。白晝,白色皚皚,跟漆黑的夜晚一樣的絕對、一樣能銷匿一切。大家都不許到甲板上去,即使在那兒你也有可能迷路。從白色到黑色,再從黑色到白色,萬物就這樣輪番著被湮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