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于在監(jiān)獄里的良好表現(xiàn),又結(jié)合他家里的實際情況,李國良被減了刑。只呆了八年半,他就出獄了。他回來的時候,拎了一只松松垮垮的小包,里面裝著他的換洗衣服,還有他給孩子們買的一小包蜜棗。他還像往常一樣,來到縣城輪船碼頭。一艘輪船都沒有看到,他便問路邊賣瓜子的老太太:“請問去白茫鎮(zhèn)的輪船是幾點開?”老太太打量了他一下,仿佛看到了外星人似的,“輪船五年前就沒開了,你去坐汽車吧,汽車站不遠,過了前面的橋,拐個彎,走十分鐘就到了?!彼f了聲謝謝,便朝汽車站奔去。坐在去白茫鎮(zhèn)的汽車上,他就有了一種回到家的感覺,車上坐著的幾個人,他看上去都覺得眼熟,但又一下子想不起對方的名字。李國良側(cè)著臉,看著窗外,宜豐過去了,徐舍過去了,鯨塘過去了,離家越近,他就越感到緊張。車停在了白茫鎮(zhèn)汽車站,白茫鎮(zhèn)的變化不是很大,天色有點灰了,他害怕在街上遇到熟人。
他低著頭,走得很快,但是,還是有人認(rèn)出了他,那不是別人,正是四喜。四喜說:“國良伢,回來啦?”李國良抬起頭說:“是啊,是啊?!彼南采斐鍪郑顕加行┎恢?,他神色慌張,手在褲子上擦了擦。四喜發(fā)了一支煙,李國良慌亂地在身上找打火機,四喜幫他點了火。李國良說:“你現(xiàn)在忙什么?”四喜說:“我前幾年搞了個飼料店,現(xiàn)在又搞一個飼料廠,就叫‘四喜飼料廠’。”李國良說:“看樣子,你混得不錯嘛?!彼南舱f:“我是個老實人,沒其他本事,只能干點本分的事情。對了,你知道嗎,你家美鳳發(fā)瘋了?!崩顕颊f:“我知道?!彼南舱f:“她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不容易,你這次出來了,就踏踏實實地做點事情吧。憑你的腦子,用不了幾年,就能過上好日子的?!崩顕键c頭稱是。四喜說:“明天來我家吃飯?!崩顕键c了點頭。四喜說:“一定要來啊?!崩顕颊f:“我一定來?!币宦飞?,李國良看到大街上有四喜貼的廣告條,什么“豬逢四喜精神爽”、“四喜牌飼料,好吃忘不掉”、“四喜飼料,致富法寶”。
來到家門口,李國良臉一陣發(fā)燙,他推開門說:“我回來了?!睆睦镂莩鰜硪粋€女人說:“你找誰?”李國良說:“我不找誰,這是我家?!迸苏f:“這是我家,怎么會是你家呢?”李國良說:“我自己修的房子,我會認(rèn)不出來嗎?”女人說:“你是李國良?”李國良說:“我是。”女人說:“你家在隔壁,這個房子我們買下來了?!崩顕纪崎_自己家的門,發(fā)現(xiàn)家里一個人也沒有,清冷的氣息,讓他一陣難受。突然,他感覺到后面有一個人跑上來,躥到他的背上,喊著“爸爸,爸爸”,是他的兒子李小斌。李小蘋挎著菜籃跟進來了,她也喊:“爸爸,爸爸?!笨吹剿麄?,李國良心里變得柔軟、暖和。他說:“你姆媽呢?”說到余美鳳,兩個孩子都不說話了。李小蘋說:“她怕見你,這會可能躲在床底下呢。”這時,李小斌已經(jīng)一跳一跳地從樓上下來了,在離地五級樓梯的地方,他張開手臂,像雞一樣撲騰著,跳了下來。他說:“姆媽馬上就要下來了。”余美鳳收拾得干干凈凈從樓上走下來,看到李國良,她說:“你回來啦?”李國良說:“你,你不是……”余美鳳說:“那是在演戲?!崩顕甲呱锨?,看了又看。李小蘋站在李小斌的后面,手搭在他肩膀上。余美鳳說:“小蘋,快,快做飯,你大大肯定餓了?!崩钚√O應(yīng)了一聲,像輕快的小鹿一樣跑去做飯了。李國良說:“房子是怎么回事?”余美鳳說:“我賣掉的,兩個細佬要讀書,再說,我們也不要住那么大的房子?!崩顕颊f:“我一定要掙錢,把房子買回來。”余美鳳說:“你還要出去騙?”李國良說:“這次不用了,我在里面跟一個人學(xué)了一門絕技。”余美鳳說:“什么絕技?”李國良說:“飛牌?!庇嗝励P說:“你又要賭?”李國良說:“你放心,只會贏,不會輸?shù)摹!庇嗝励P說:“你找點正經(jīng)的事情做吧,不要再讓我們擔(dān)驚受怕了?!崩顕夹α诵?。余美鳳說:“現(xiàn)在有很多人都不愿意種地,大下段有幾十畝荒地,要不,我把那些地包下來。”李國良說:“大下段的地不行吧,要它干的時候,它不干,不要它干的時候,它又是干的,一畝地最多只能收六七百斤,根本掙不到錢的。”余美鳳說:“那倒也是??涩F(xiàn)在又能做什么。現(xiàn)在干什么的都多,白茫鎮(zhèn)上,修自行車的就有五家,修拖拉機的也有四家,縫紉店有六家,副食店有十八家,剃頭店有九家,連花圈店都有六家了,唉,現(xiàn)在真是做什么都不好做了?!崩顕颊f:“加工廠呢?”余美鳳說:“現(xiàn)在軋米都是送上門的,哪個還愿意把稻挑到加工廠去呢?還有,石礦的石頭賣不出去,現(xiàn)在都倒閉了??傊?,什么都不好做?!崩顕颊f:“那就再看看吧。”
第二天早上,李國良扛著鋤頭去自家的菜地,剛出門就碰到了陳寡婦,陳寡婦上身穿了一條黑色的咔嘰布上衣,下身穿著黑色的踏腳褲,布鞋是黑的,看上去,像一只剛剛從墨水瓶里跳出來的彈腳。她看到李國良說:“哎喲,這不是國良伢嗎?放出來啦?”李國良說:“昨天剛回來。”陳寡婦說:“出來后,可要好好做人啦?!崩顕颊嫦胍讳z頭給她扔過去,不過,他沒有,只是笑了笑。他把地翻開,弄得松松垮垮的。干活的時候,他心里一直在想著,以后該怎么做。如果飛牌的絕活不用的話,實在太可惜了,可是,他又沒有錢去賭。這時,他想到了四喜。正在這時,他看到一個穿紅色毛衣的孩子朝地里跑過來,走近一看原來是小光。小光說:“國良伯伯,我大大叫你去吃飯?!崩顕颊f:“你跟他說,我馬上就來?!彼甑?,在井邊洗手。這時,他聽到背后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國良伢?!彼剡^頭,看到了五牛。五牛說:“國良伢,你回來啦?”李國良說:“是啊,好久不見啊?!蔽迮Uf:“有件事,我放在心里不舒服。”李國良說:“什么事?”五牛說:“我沒有想占美鳳頭的便宜,那天她落水了,我去救她而已,救人還要被別人罵,我真想不通?!崩顕颊f:“說起這事,我正要去給你道歉呢,美鳳頭跟我說她錯怪你了,但又不好意思跟你說。”五牛說:“美鳳頭真這么說的?”李國良說:“我的話會有假嗎?”五牛說:“那我就放心了。你不知道,這件事,成了我的一件心事,今天這個疙瘩終于解開了。”李國良說:“走,去四喜家喝酒去。”五牛說:“算了,他又沒叫我?!崩顕颊f:“大家是兄弟,怕什么呢,走吧。”五牛走到四喜家門口,站了一會兒說:“算了,我還是不去了?!崩顕祭怂话?,他就進了屋。
四喜說:“來,來,來,快來坐?!本圃缇偷购昧恕K南舱f:“第一杯給國良伢洗塵,我們一口干?!彼麄兙鸵桓啥M。“第二杯預(yù)祝國良伢東山再起。”他們又干了?!斑@第三杯嘛,國良你說為什么干?”四喜說。李國良說:“一切盡在不言中。”四喜說:“對,一切盡在不言中?!本坪榷嗔?,話也多了起來,李國良說:“四喜,我最近手上緊,想跟你……”四喜說:“借錢是吧?”李國良點點頭。四喜說:“要多少?”李國良伸出一只手說:“五百。”四喜便喊:“愛華,愛華,給國良伢拿五百塊錢。”愛華到臥室里拿了錢,放在桌子上,四喜把錢拿給李國良。李國良接過錢說:“謝謝,謝謝啦。”四喜說:“謝什么謝,喝酒,喝酒?!崩顕颊f:“我一定盡快還你。”四喜說:“你太見外了,咱們兄弟之間,用不著這么客氣。”喝到最后,三個人都喝醉了,四喜趴在桌子上,李國良扶著墻,準(zhǔn)備回家,五牛則倒在地上,像螃蟹一樣爬著。愛華對著門面喊:“小蘋頭,小蘋頭,你爸爸喝醉了,快扶他回家?!崩钚√O和李小斌出來了,他們把李國良扶回家。李國良被風(fēng)一吹,就開始嘔吐起來?;氐郊?,他就倒在了床上。余美鳳用濕毛巾給他擦了臉說:“不會喝,就少喝點嘛?!崩顕颊f:“水……水……水。”李小蘋給他倒了白開水,余美鳳說:“家里還有茶葉沒有?”李小蘋說:“沒有?!庇嗝励P說:“你去跟愛華阿姆借點來。”李小蘋拿了茶葉,重新泡了,余美鳳將茶水吹涼,遞給李國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