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姨婆再罵不出口了,也跟著掉下眼淚來,從窗前拉過一把椅子,在家婆面前坐下,對家婆說:“丫已經(jīng)死了,活不回來了。你愛她,就夠了,她在天上會曉得,她不會怨你。”
太姨婆這一說,家婆哭得更厲害了,氣上不來,撒開了雙手,人往地上仰面倒下,昏死過去。太姨婆趕緊伸手,從家婆懷里抱過正往地上滾的媽媽。
“天哪,琴丫發(fā)熱呢。”太姨婆從椅子上跳起,大叫,”冰如,你做孽麼?死了一個了,還要再死一個麼?”
家婆躺地上,聽見太姨婆驚叫,從半昏迷中醒轉(zhuǎn)來,手捂住臉,哭得沒氣。
太姨婆走上前,拿一雙小腳踢家婆的身子,連聲叫:“起來,起來,冰如,起來。收拾收拾,現(xiàn)在就走。我送你到倉阜鎮(zhèn)上船,去武漢,去找大夫,把琴丫醫(yī)好??欤饋?。”
家婆停住哭,但是沒起來。她沒聽懂太家婆說的是什麼。
太姨婆又喊叫:“你現(xiàn)在就收拾細(xì)軟,我去跟你婆婆講明。我這里有幾個銀元,你拿去用,救丫的命要緊?!?/p>
說完,太姨婆左手抱著媽媽,右手從衣服大襟里掏出幾個銀元,丟在家婆面前,然后抱著媽媽沖出屋門,任她哭嚎,到堂屋去找太家婆。
家婆愣了一下,突然跳起來,從地上抓起大姨婆丟下的那幾個銀元,塞在懷里,沖到衣柜前,打開柜門,飛快地從里面往外拉衣服。然后又拿過桌上椅上床上地上媽媽穿的用的,亂七八糟包到一處。正這時,太姨婆回來了。
太姨婆抱著媽媽,把一只手在家婆面前一攤,說:“走了,走了。你婆婆答應(yīng)你去,還給了你幾個袁大頭,留著用吧?!?/p>
家婆從太姨婆手里接過袁大頭,揣進(jìn)大襟里,走過窗前,對著墻上的鏡子理理頭發(fā)。她已經(jīng)記不得多少天沒有洗臉,梳頭,照鏡子了。鏡子里人完全變了樣:瘦得皮包骨,兩眼深凹,顴骨高突,臉色臘黃,頭發(fā)也好像灰白了。
太姨婆說:“洗個臉。”
家婆從門口鐵桶里舀些水到臉盆里,趴下身,用手撩水撲到臉上。水冰涼,刺痛了皮膚,家婆險些昏過去。她現(xiàn)在確實地醒了。
“我走,快走,不能耽誤,洗麼什臉。我走。”家婆一邊說,撩起大襟,在臉上胡亂一抹,彎腰提起包袱。
太姨婆趕緊拿起背帶,幫忙把媽媽綁到家婆的背后,一邊說:“你第一次獨自出門,到處要小心??春脰|西,莫讓人偷了?!?/p>
家婆有些怕。她聽人說,武漢大得很,比倉阜鎮(zhèn)大得多,走進(jìn)去根本找不到鎮(zhèn)頭鎮(zhèn)尾。
太姨婆從床上拿起一塊布,包住媽媽的頭,說:“看丫燒成麼樣,已經(jīng)出不來聲了。再遲幾天,又是一個珠丫。”
這一句話,把家婆趕出門去。她抱著媽媽走了,頭也不回,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她也得逕直地走上前去。
太姨婆顛著小腳,追出屋子,叫:“莫走,莫走,二福去找我的馬轎去了,找來了我送你去倉阜鎮(zhèn)。”
家婆不理,只顧走路。大姨婆坐了來的馬轎,不知到村里哪家串門去了,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家婆不能等。
大姨婆追出大門,繼續(xù)喊:“你先走,馬轎找到了,我坐了追你,追上了帶你一起走。”
家婆腳不停,越發(fā)加快,她絕不能再讓媽媽像珠丫一樣死了。
天正午,太陽頂在頭上,家婆邊走邊算,十幾里路,她后半晌就到了倉阜鎮(zhèn)江邊。晚上可以坐上船,聽說船逆水走,要一夜才到武漢,她明天一早能找到大夫。越是想著,越是腳底下加了勁。
走沒多遠(yuǎn),聽見后面有馬車聲音,漸漸跑近。家婆回頭看看,發(fā)現(xiàn)不是大姨婆坐的馬轎車,便趕緊轉(zhuǎn)過臉,再不敢回頭去看,側(cè)身躲到路邊,低頭站著,讓車過去。那馬車經(jīng)過身邊,走前去五幾尺遠(yuǎn),聽見趕車人吆喝馬車停下來,轉(zhuǎn)身招呼:
“喂,這不是陶家二少奶奶嗎?”
家婆抬頭看,原來是那個給驪珠姨買過武漢餅干的小商販。他跳下車來,說:“我聽說大小姐病死了,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