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1)

歲月無痕:中國留蘇群體紀實 作者:單剛


1988年9月28日早上7點40分。

十七歲的我,作為中蘇關系解凍后國家第一批派往蘇聯(lián)的學習大學生,登上了北京開往莫斯科的列車。

站臺上,母親早已哭成了淚人,父親也不時掏出手帕擦拭紅紅的雙眼。從沒離開過家的我,實在是讓他們放心不下。

列車徐徐啟動了,并且越開越快,而父親仍在追著火車跑,邊跑邊向我招手,可終于什么也看不見了。剛剛與父母親人瀟灑道別的我忍不住痛哭失聲,心里竟是那般茫然,不知這隆隆列車要將我?guī)У皆鯓舆b遠而陌生的國度……

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像是一根被拔出的小草,從此離開了堅實的大地,開始了未知兇險的漂泊。

到達了莫斯科后,我被分配到基輔工學院學習。

在最初的日子里,我深深地陷于思鄉(xiāng)的哀愁中。語言不通,上課聽不懂,也無法和別人正常交流;飲食不習慣,自己也不會照料自己。沒有了親人的關懷,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那么陌生和不可理解。被選拔時的激動和豪情早已蕩然無存。

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選擇的正確性。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來到這里,也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做。在不上課的時間里,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徘徊,被紛亂的心緒所困擾。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久,直到有一天無意中的一瞥。

這一天,學校為新生安排了一次校史參觀。我無心關注講解員冗長的介紹,目光開始漫無目的地在墻面的照片上逡巡。

猛然間,我的視線凝固在一張老舊的照片上。

那是一張張清俊的東方男女青年的面孔。他們的神態(tài)明快而自信,目光平和而堅定。他們穿著統(tǒng)一樣式的西裝,身材同樣瘦削,然而卻洋溢著同樣不可掩飾的青春熱情。在照片下方用俄語標注著:“1961年某某專業(yè)中國畢業(yè)生合影”。

跨越三十年的時空,兩代炎黃學子的目光在異國他鄉(xiāng)碰撞了。

是他們――五十年代的中國留蘇學生!

在出國之前,我曾被告知,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大批和我一樣年紀的青年學生,和我一樣被派遣到蘇聯(lián)學習。那時對于我來說,他們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

現(xiàn)在,他們的形象終于真實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是的,他們和我一樣年輕。他們一定也有和我相同的經(jīng)歷,也一定體驗過和我相同的苦悶。他們是如何應對的呢?我的目光仔細地掃描每個人的眼神,試圖尋找出問題的答案。

我像是被施了魔法,呆呆地佇立在照片前,以至于沒有聽到同行者催促的呼喚。

大學的第一年級就在混沌中度過了。期末第一門考試是高等數(shù)學。我由于沒好好準備,一下子考了個四分。教數(shù)學的是一位名叫亞列姆丘克的老教授。在成績冊上寫下成績后,他近乎于痛心地看著我,問道:“我的孩子,你怎么啦?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讓你只考了四分?要知道,三十年前我教過的中國學生,他們都是那么的優(yōu)秀,他們永遠只考五分?!苯又貞浧鹞迨甏闹袊魧W生,提起他教過的每個人的名字。講起當年的事情時,他充滿深情。

我頓時感到無地自容。

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那一張張年輕的面孔。三十年前,他們一定曾經(jīng)坐在這個教室里,從容地回答問題,用優(yōu)異的成績贏得了老師的贊許和敬重。

我是他們的后代。我的身上傳承著他們的血脈和基因。我應當和他們同樣優(yōu)秀,我有能力和他們同樣優(yōu)秀,我必須和他們同樣優(yōu)秀!

從這天起,我發(fā)誓只考五分。

六年后,我以全優(yōu)的成績畢業(yè)。又過了兩年半,我獲得了副博士(博士)學位。

回到國內(nèi),工作之余我參加了歐美同學會留蘇分會的活動,有幸獲得了許許多多和五六十年代留蘇學長接觸的機會。

那些曾支持我走過艱難的求學之路的高貴靈魂,如今就有血有肉地站在我的面前。

他們是如此平凡,平凡得就像鄰家的一位慈藹的爺爺或奶奶。在市井中,你絕對無法將他們和普通人區(qū)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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