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天陽父母是棉麻廠的工人,父母的父親,也是工人。他生在胡同長在胡同,一家五口住四合院的東屋。屋里冬天太陽不肯光臨像個冰窖,夏天過午不久太陽就熱情洋溢駕到金燦燦地直射東墻如蒸如烤。廁所,胡同里的人叫茅房,在院里,一個茅坑全院近二十口子男女共用。小學時,羅天陽覺著學校廁所真好,水泥的,下多大雨都不怕,家里廁所是泥坑,有次一女的下雨時去,一滑,一條腿插進坑里,正值做飯時分家家戶戶用水——院里只一個水龍頭——她在那里刷洗換下的臭褲子臭鞋一弄半小時。中學廁所又進了一步,隨時可用水沖。中學因是重點中學,同學不像小學似的都來自附近胡同。有一個叫大熊的同學家在市政府,他去過,大熊家茅坑是坐著的,白瓷的,廁所里有專門的洗臉池,白瓷的,這種廁所他只在電影中見過。那次他進去后什么都沒干又出來了,直到離開大熊家方把憋著的那泡尿撒進了路邊的冬青樹叢——他不知道大熊家那廁所用完了該怎么沖水!那不是他家的茅坑小學的旱廁,不用沖;也不是中學的廁所,水箱旁邊有根繩一拉就行。不會用不問,寧肯叫尿憋死。
他沒去過彭飛家。放學與彭飛同行路過幾次,嚴格說路過的不是彭飛家僅是他家所在的那座大院:進門一條永遠整潔的柏油大道,道兩邊兩排筆直的參天大樹,從院外看去,視野的盡頭是樹。樹后邊是什么?應該是房子。什么樣的房子?房子里什么樣?不知道。很想知道,絕不問,小心翼翼掩飾局限自己探索,在彭飛進院后借著目送遠遠向院里眺望。不敢離得太近駐足太久,有一次他因此被門口哨兵注意到了,幸虧在對方欲走過來查問前,他騎上車逃走。大熊家已讓他感到震撼了,都遠沒有這個程度。視野局限會導致人的想像力貧乏,也會導致無限放大——也許二者壓根就是一回事情——放大的不僅是諸如廁所之類的具體事物,更是這具體事物背后的地位及權力。
羅天陽對彭飛苦口婆心:“再不花你父親一分錢——你說你在他面前吃口飯都嫌噎得慌——是你的原則嘍?”彭飛點頭,羅天陽也點頭,接著說:“上軍校當兵,也不愿意?”彭飛再點頭,羅天陽也再點頭,加重語氣接著說:“掃大街拾破爛,得算是賭氣吧?”這次彭飛沒馬上點頭或搖頭。面對羅天陽的冷靜誠懇,他不能不也冷靜誠懇。羅天陽注視他等待回答,片刻后,他點了頭。羅天陽輕噓口氣——該同學還沒不懂事到不食人間煙火的程度——說:“好!那你只能參加空軍招飛,它基本符合你的所有原則。你看啊,”單手掌把,騰出只手伸出一個指頭,“不用花你爸的錢?!鄙斐龅诙€指頭,“不能說穿上軍裝就是兵,飛行員算什么兵?這你比我清楚!”伸出第三個指頭,“從前途的角度說,飛行員是一條不錯的路?!迸盹w沉吟,羅天陽進一步道:“先報個名,想去、去,不想去、不去,兩個選擇;名都不報,想去也去不了,沒有選擇!”
最后這句話徹底打動了彭飛,對,先報上名再說,馬上!羅天陽本想利用中午時間去的,見狀,當即決定,舍命陪君子,不上學了,一起去!
他們來到報名處,負責報名的小軍官給他們一人一張表,讓拿回去找家長簽字,父親母親都得簽,少誰都不行,說完便低頭看他的報紙。彭飛沉著地用商榷的口吻道:“報上名先參加體檢是不是更合理一些?你們體檢很嚴,身體不合格直接PASS,省得我們白跟家長啰嗦?!毕敕ê芎唵危坏椒求@動媽媽時不驚動她。小軍官從正看的小報上抬起頭來,注意地看彭飛一眼:身條挺拔五官端正毛色烏亮著裝整潔,不像一般老百姓家的孩子,一般老百姓家的孩子也不會這樣說話——人家都是雙手接了表格答應著走二話沒有——你牛什么牛?想顯擺也得分地方!自我中心自以為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這種人就是欠呲兒!小軍官復低頭看報,看著報慢悠悠道:“先參加體檢后再跟家長說,我們怎么就沒想到呢,還得麻煩你們多跑一趟腿兒?我們只想我們這邊了,只想,招飛體檢呢,是個系統(tǒng)工程,初步體檢過了,得集中起來住,復檢,復檢三天,市里查完了省里查,從頭到尾查下來,要費很大的勁兒得花很大一筆錢。我們擔心給你體檢完了,你身體合格了,你家長不同意,所以想一定得先讓家長簽名同意才行。你看啊,一邊是你們得多跑一趟腿,一邊是我們可能白給你體檢一次,都是成本,怎么做,用你的話說,才能‘更合理一些’呢?”彭飛不說話了。羅天陽始終不說話,一來自己視野局限慎言為好,二來有事由彭飛出面能者多勞。小軍官沒聽到回答,這才抬起頭,微笑著:“你要也想不出更合理的辦法,就照規(guī)定,先去找家長簽字。”說完看報再也不看他們,只一只手放在臉前,手心朝里向外擺,如轟蒼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