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太多厲害的音樂,演出結(jié)束便隨風而逝,僅僅留在那些有幸親臨的耳朵里。即使真有人在適切時刻按下了REC鍵,它們還得抵擋歲月流徙、天災人禍,若沒人著意護持,隨時會跌進歷史的裂縫,尸骨無存。我們現(xiàn)在聽到的那些,只能是流光滿溢的漫長樂史當中,有幸篩下的零金碎玉。
比如一九七九年深秋某日,恒春老人陳達背著月琴到臺北錄音室為云門舞集《薪傳》錄唱《思想起》。那天他先要了米酒和花生米,然后一口氣唱了三個鐘頭,從唐山過臺灣一路唱到蔣經(jīng)國。然而今存錄音僅余片段,完整母帶多年前被林懷民的朋友搞丟了——但即使它留了下來,是不是還能躲過二〇〇八年二月那場燒光了云門排練場的大火呢?
我的母親做了一輩子廣播,手邊積下好幾百卷訪談記錄、歌手試唱、演出實況的卡帶存檔。發(fā)黃的標簽寫著錄音日期,最老的記錄足可回溯到七〇年代初——卡式錄音機剛剛普及的時代。就跟大部分這類事物的命運一樣,它們被遺忘在一格格抽屜里,緘默了許多年。
大學時代,我曾一時興起,把每一卷都拿出來放放看。早年的卡帶物料頗佳,竟頂住了潮氣和霉菌,音質(zhì)清晰,絕少絞帶。我翻翻揀揀,看見一卷帶子寫著“陳達”,當下心頭一震:老人存世錄音極少,任何斷簡殘篇都是重要文化財。這將是新出土的記錄嗎?
顫著手按下PLAY,咦,一個男人在講航海的事情,講個沒完。整卷聽完,哪來的陳達?那是一九七七年遠航南極的“海功號”船長訪問。我問母親,“海功號”跟她的熱門音樂節(jié)目有什么關(guān)系?她也不記得了。那陳達呢?大概被這個訪問洗掉了吧。
原先錄的陳達是什么內(nèi)容,總該有點印象吧,母親想了想,搖搖頭。也不怪她,畢竟都過這么些年了。那么,就當它只是從唱片轉(zhuǎn)錄成卡帶的備份吧。這樣想,比較不失落。
然后又是十幾年過去?;丶遗隳赣H整理舊物,竟翻出另一卷寫著“陳達唱歌”的帶子。
有了上回的經(jīng)驗,這次我手也不抖,放來聽聽再說。我猜這八成又是船長訪談。即使里面真有陳達,恐怕也是唱片轉(zhuǎn)錄的,沒什么稀罕——我已經(jīng)不是那樣容易大驚小怪的年紀了。
按下PLAY,月琴一陣緊似一陣,蒼勁的老嗓子揚起,狂野而婉轉(zhuǎn),苦楚而放肆。月琴嘈嘈切切,揮灑出滿城風雨飛霜。老人從《五孔小調(diào)》轉(zhuǎn)到《思想起》,一氣呵成,唱了二十九分鐘。
那是陳達未曾收錄在任何出版物的實況。母親一聽便認得,這是在“稻草人西餐廳”的演出。
臺大對面的“稻草人”是彼時文藝青年出沒的民謠咖啡屋。一九七七年年初,陳達來店駐唱,母親拉著父親一起去聽,這卷帶子便是那天錄的,證據(jù)就在歌里——不知道誰和老人說:“今晚在座,有個很有學問的馬老師來看你?!标愡_便即興把父親編進了他的唱詞:“先生姓馬文秀才……”
那兩年,陳達在“稻草人”唱了總有幾十場,前去親睹的文藝青年絡繹不絕,實在很難相信始終沒有人在現(xiàn)場按下REC。然而這二十九分鐘,確實是我所知道存世僅有的孤本了。
那一夜,在母親的卡帶里封印了三十多年。我把它轉(zhuǎn)成MP3,上傳到網(wǎng)絡。老人的聲音活了起來,化為流竄的數(shù)碼,重新從四通八達的iPod耳機和電腦喇叭奔騰而出。
而我正等待識得恒春鄉(xiāng)音的耳朵從網(wǎng)絡彼端捎信來,為我譯解老人古奧的唱詞。都這么些年了,我很愿意再多等一等的。
二〇〇九
注 :吾友Johnson讀完拙作,來訊告知:那卷一九七九年陳達為云門錄唱的母帶后來找到了,也在八里大火后幸存,只是沾了灰又泡了水,修復母帶將是艱巨的工程。衷心祝禱這份重要的歷史文化財,終能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