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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警局待了半個小時左右,張隊趕過來了,風(fēng)塵仆仆,車鑰匙都沒來得及往褲袋里揣。當(dāng)值的新警察迎上去說,這個叫歐陽楠的嫌疑人要自首。張隊坐到我面前,示意我什么都別講。他讓我先去睡一覺。他對筆錄員吩咐,嫌疑人歐陽桐精神過于疲憊,急需休息,午后審訊。他沒讓我進(jìn)號子,安排到醫(yī)療室的病床上,進(jìn)房間讓兩個警察門外待命,解開我的手銬,一頭銬在床頭,要我伸出一只手。我給他左手,他換方向比畫了一下,搖搖頭:“不行,右手,不然你就得趴著睡了。”
我對他開玩笑:“我左撇子,我左手能干的事情太多了。”他想了想,當(dāng)真了,一時沒銬我,跑到窗前看了看,說:“沒人,我特意選的一樓,現(xiàn)在把我打暈?!?/p>
“我開玩笑的,我要是想跑就不來了。”
“你還真干了?”
“按計劃,新年都不應(yīng)該讓他過,除夕之前就該干掉他?!?/p>
“那怎么拖到今天早上?塞車?”我樂了,挺好玩的笑話,說:“塞人吧,陳潔不是在我那兒嗎?”
“我知道,她不會給你說漏了吧,還有你仔細(xì)想想,有沒有漏掉什么,我去幫你弄干凈?!?/p>
我搖搖頭。他雙手敲著大腿兩側(cè),想不到什么就出去了。我躺下來,開始睡不著,想著我現(xiàn)在要是想跑倒挺滑稽的,我得拖著這張床往窗外跳,就算成了,等拖出大門也太不方便了,打個車都進(jìn)不去。即使這樣我也笑不出來,殺人的感覺不好。我想著死者,被我殺死的那個人。
2008年夏天,我二十七歲,我和丹丹終于在索菲亞教堂結(jié)婚了。我們家沒人信基督,丹丹堅持如此,她說她們單位的女孩兒都在那里結(jié)婚,新新人類都這么辦。什么是新人類我都不知道,何況新新人類。蜜月選在杭州,說真的,如果沒有丹丹,杭州絕對是座奇爛無比的城市。四十年的最高溫被我們遇上了,到達(dá)第三天,我就得了以前只聽過沒見過的傳說中的痱子。欲把西湖比西子,媽的,熱得我們哪兒也不敢去,天天在酒店里吹空調(diào)。要離開那天下了一場雨,我們結(jié)伴出行,興奮得傘都不撐了。遠(yuǎn)遠(yuǎn)望去,濃妝淡抹總相宜,結(jié)果那天
西湖戒嚴(yán),二十分鐘前,一對苦命鴛鴦雙雙落水,正在打撈。丹丹開玩笑問我:“歐陽大官人,你說,這能是意外嗎?”我盯著湖面發(fā)愣,誰他媽知道這是自殺還是他殺!奧運(yùn)結(jié)束,我們回到哈爾濱。我媽告訴我歐陽桐回來了。他還要點(diǎn)兒臉面,沒回家見王總,只是在外面和我媽吃了一頓飯??粗谋砬?,我估計不是一頓兩頓。此后也是,我媽每周五都會去他的茶館和他吃頓午飯。我不管這些,但已經(jīng)有陰影了,我長時間不碰丹丹。有一天憋不住,我將這種話問出口,我問她,歐陽桐怎么樣,那個和我長得一樣的人,他的那里和我一樣嗎?他的能力跟我相似嗎?我不該問這些,我內(nèi)心的陰暗面在作怪。結(jié)果自然是我們吵架,接著她哭,接著我哄她,接著我對她承諾,我歐陽楠再也不想這些,同時讓自己堅持住,別再打聽亂七八糟的。
可能是從那時開始吧,我學(xué)會我不該知道的事情不去打聽。一件事能讓我判斷是對的還是錯的,就可以了,我不需要什么都知道。可是,我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重新聯(lián)系的嗎?也許是他和陳潔的婚禮。盡管他從不和我們聯(lián)絡(luò),2009年春天他依然給我們寄了六份請?zhí)?,估計是他做好了我們各自結(jié)婚的備帖,什么歐陽楠夫婦,王丹夫婦。我媽好不容易說服王總?cè)タ纯矗f歐陽桐不是孩子了,已經(jīng)懂事了。丹丹不想去,可能有兩個原因,或許不愿見到這個人,或者不愿見到這個人結(jié)婚。我以為是后者,我強(qiáng)拉她去。我要得到報復(fù)的快感,我
真他媽賤!婚禮沒什么特別的事情發(fā)生,就了解到歐陽桐發(fā)了,娘家也是有錢人。倒是我和丹丹成為夫妻,對歐陽桐是個意外。他哈哈大笑,反主為客,不停地對我們敬起酒來。我推辭說丹丹不會喝,丹丹卻一飲而盡。我在留意她的表情,是的,她并不正常。如果生活是個舞臺,燈光照在他們兩人頭頂,我是男配角。那也許是一場有關(guān)丹丹和歐陽桐凄美的愛情故事,他們的分手離別,相思之苦,他們的“新娘不是我”的婚禮重逢。
我喝了好多酒,很難受。我拉著丹丹中途離席。在車?yán)镂医柚埔獍纬鰳?,對著她的太陽穴說:“如果以后你再跟他聯(lián)系,如果以后他再跟你聯(lián)系,我一槍斃了你們倆!”
我人生頭回這么粗魯,全是酒精的惹的禍。我發(fā)誓戒酒,而且我做到了,直到她懷孕的第三個月,直到她告訴我孩子不是我的,直到我明白,她和歐陽桐的會面比我媽和歐陽桐的還他媽頻繁!
會面?真是體面的說法,想到實(shí)質(zhì)內(nèi)容,可能長達(dá)四十五分鐘的實(shí)質(zhì)內(nèi)容,我便百爪撓心,不是惡心,與丹丹身體的潔凈骯臟無關(guān),是我自身的羞恥。仿佛有人把我放倒,拳打腳踢,還蹲在我臉上放了個屁。我去茶館堵他,我舉槍頂著他的額頭,我顫聲讓他身后的那個保鏢退后,退到門外。結(jié)果他瞪著我,一動也不動。
歐陽桐揮手讓他出去:“讓我和我弟聊聊?!?/p>
“他會開槍的?!北gS口音很奇怪,我一開始沒聽懂。忽然想起來十多年前,歐陽桐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們家時就是這么說話的。啊,這是他從云南帶過來的哥們兒。
歐陽桐告訴他說:“如果槍響了,別難為他,他是我親弟弟?!?/p>
“說這個沒用?!蔽业氖忠呀?jīng)在抖,槍口再頂深一點(diǎn)兒,穩(wěn)些了,“你道個歉吧,能死得舒服點(diǎn)兒?!?/p>
“沒什么可道歉的,頭一回發(fā)生這種事是我錯了,后面的只是順其自然?!?/p>
“你娶她?!彼鲱^想想,鼻尖對著槍口,一臉輕松,佯裝嘆一口氣說:“我好像有一個了,娶不了?!?/p>
“別岔開話題,你知道怎么弄?!?/p>
“真娶不了,我仇家太多,她不會好過的?!?/p>
“她現(xiàn)在也不好。我今天來不是警告你、嚇唬你的,我就是要?dú)⒘四?!”我怕自己猶豫,立即扣了扳機(jī)。
沒響。丹丹?我媽?有人把子彈卸了。我深吸口氣,收回槍,轉(zhuǎn)身,更加羞恥地離開。
“要么殺了我,要么做兄弟,我都等著你?!彼谖疑砗蠛暗?。我已失去我的武器,我回過身,對他作最后的反抗:“歐陽桐,你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渾蛋!”我知道,不能這么講,女人可以這么說,渾蛋,王八蛋,挨千刀的。
但男人不可以,當(dāng)一個男人講另一個男人有多么渾蛋,會顯得這個男人很懦弱。我自認(rèn)剛強(qiáng),也希望自己成為硬漢。只是在他面前,從我十七歲見著他起,就不斷地輸給他。
王總在晚上找我喝酒,那是我最后一次和他相處。白酒下去半斤,他握著我的手哭了,他說他對不起我。我說你對得起我,丹丹也對得起我,即使是歐陽桐,也對得起我,我現(xiàn)在的處境是我自己的事。然后他又沉默,點(diǎn)酒加菜。他說這么多年,看著我長大,就算對我沒養(yǎng)育之恩,總有照顧之情。
“你是好孩子,”他說,“我不用你給我養(yǎng)老,我就希望你能答應(yīng),好好活著,就算是離了婚,你也要照顧我女兒一輩子?!彼瑴I望著我,用那種迫切的眼神。我躲閃他,開窗看月色。又是幻覺,我看見月亮由圓變?nèi)薄?/p>
第二天他們?nèi)チ碎L白山,十三天后我摘掉了警徽,一個月后我收到了他的骨灰。我很后悔那晚沒有答應(yīng)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