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

亂翻書 作者:五岳散人


我的家鄉(xiāng)

之一

當年網(wǎng)絡上有個命題作文,叫做《我淪陷中的家鄉(xiāng)》。這個文章征集開始了好長時間之后我才知道,當時也想動筆寫上一篇,但始終沒有寫,因為不知道怎樣下筆。不知道怎樣下筆的原因很簡單,我的故鄉(xiāng)沒有淪陷過。

很多人回憶自己的故鄉(xiāng),是如何的山蔥水美。關于這個,我沒有多少印象。我生長的這個城市,一直就不是以這些而聞名的。即使有什么“燕京八景”,甚至這里還有一個山頭以紅葉而著名,這里也算不上山清水秀。北京的水就不提了,基本都是苦水,一旦有一眼甜水井都能成為地名。而那紅葉,只要去看看美洲相似緯度的地方,就發(fā)現(xiàn)那個紅最多只是像點燃的火柴而已,美洲那邊的紅葉像燎原的烈火。

北京的其他東西也算不了什么,即使是栗子面的窩頭也不過是個噱頭而已。舊北京盛稱的八大名樓,基本是魯菜館子,號稱北京特產的果脯蜜餞,是因為當年水果儲存不易,而且只有一個味道:死甜。

但一個人的家鄉(xiāng)不是用這樣的方式得到懷念的,那應該是一種味道的綜合,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思念與感情。但我沒有。

我出生的院子里有一間小柴房,據(jù)說李大釗就是從這間柴房里被抓走,然后上了刑場。這是我童年時聽到的第一個傳奇故事。

后來漸漸長大,家也搬了很多次,雖然房子越搬越大,但離城區(qū)越來越遠。不認真按照老師的要求讀書的后果,就是沒有機會上大學。父親很無奈地說,就上技校吧。于是,學校里多了一個學習可控硅的工人師傅坯子。

我的學校生活除了抽煙、打架、單相思以外,實在沒什么好說的。學校位于著名的鋼鐵企業(yè)廠區(qū),我們最無聊的時候,就每天逃學坐在山坡上看從廠區(qū)里飛出來的麻雀。根據(jù)顏色就可以知道,該麻雀是經常生活在哪個區(qū)域的。從焦化廠飛來的肯定是黑的,而從煉鐵廠飛來的偏紅,要是該麻雀很干凈,肯定活動于制氧廠。

我的幾個同學分到了氧氣廠,令我們這些在煉鐵廠每天跳鐵溝的朋友很是羨慕。跳鐵溝是名副其實的“跳”。鐵溝是高爐爐臺上的溝,里面流的是鐵水。我每天的工作都需要跨過這些溝,我每天就在這些溝上跳過來、跳過去。

某天,氧氣廠管道爆炸,我的那幾位值得羨慕的同學被炸死了。在去靈堂的路上,我身邊一位起碼跟我一樣強壯的同學在不停地發(fā)抖:他的任務是給死人穿衣服。我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他,表示對他的不屑。能這么做,是因為我手里有一瓶二鍋頭,而且已經被我喝了半瓶。

給死者穿完衣服,然后看殯儀館的人給他們化妝。要是不化妝就不用開追悼會了,因為人燒得像木炭。臨到布置靈堂的時候,到場最大的領導發(fā)現(xiàn)化妝師偷懶,沒有把脖子也涂上白粉。時間已經不夠把我那位同學再推回化妝間了,只有讓我來抬起她的頭,領導把一條白圍巾圍在她的脖子上。

這是我與死亡最接近的一次?;丶液?,第一次想把自己灌醉。但最想喝醉的時候,最不容易醉。我喝光了家里所有的酒,就是不得一醉。

順便說一句,這些同學在死后還要有一道程序,我們稱之為“填表”。這表全稱是“違規(guī)表”,它惟一的意義是證明該事故是由于操作人員自己的責任造成的,并且扣除當月獎金。誰說我們這里沒有嚴格的規(guī)章制度?死人都沒逃過扣除獎金的待遇,反正他們也不會去領了。那個領導給圍上圍巾的女同學,已經懷孕三個月了。

之二

我在工廠的最大樂趣,就是每天在班前會的時候,聽我們那個在我看來是半文盲的班長宣讀《北京市民文明公約》。那里面有一個詞叫“便溺”,我的班長總把它讀成“便弱”。我一直不知道,為什么每天讓我們這些成人學習最基本的文明事項,大概是覺得我們這些草民比較“弱”吧,不這么學習就容易在行為上出軌。但報紙上有時候刊登出的消息顯示,那些寫這些公約的人經常會找個“小蜜”什么的。有些規(guī)則是給別人遵守的,公約就是這么個意思。

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了一條招聘啟事,某歌舞廳招保安領班。居然那個地方用了我。大約有半年的時間,我的生活是這樣的:每天早上七點起床,去工廠做電工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下班后換上西裝、打上領帶,去歌廳做領班,夜里三點下班回家睡覺。那時候,自然對電工工作就沒那么上心了,我爭取調到某處去看守空調機房。順便說一句,在那個歌廳我學會了四種打領帶的方法。如果可以夸耀一下的話,我還認識了一個當時無名而現(xiàn)在有名的人——沙寶亮,就是唱《暗香》出名的那個。

大概歌廳老板覺得我這個人還值得信任,給了我一個差使:管理坐臺小姐。管理的目的除了不要讓她們互相搶生意外,還要收她們“臺費”:每人每次30元。當天就有小姐來請求多給她分配好的“恩客”,并塞上幾張人民幣。沒辦法,這樣的差使實在是不合性情,只能辭職了事。

之三

我當記者至少有三個偶然因素在里面。其一,在《精品購物指南》上發(fā)表了兩篇豆腐塊文章;其二,平生第一次認識一位文化人;其三,我在工廠義務獻了血。

義務獻血不是壞事,除了有各種補助外,還有一個漫長的假期。漫長到你自己覺得身體可以了,才去上班。那時候正好辭了歌廳的差使,無聊得很,就想給自己找個事做。我去求文化人大姐,是不是可以給我找個當記者的工作。正好機會很合適,一家周報正在招記者。

做記者值得記憶的東西很多。比如出去采訪居然趕上坐專列的待遇,熟悉了什么叫“走穴”掙錢。

但記者做得時間長了,其實是件很無聊的事。即使被捧為什么無冕之王,自己也知道自己其實狗屁不是。尤其在北京這個地方,隨時可能蹦出來一個某級別的人來要求某報道不得見報。所以,跑社會新聞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跑其他新聞其實也不算有意思,比如跑IT新聞,最有意思的也不過是看見金山公司的總裁雷軍先生在辦公室與其手下的員工大打出手,老實說,雙方都沒受過格斗訓練,雖激烈但不精彩。精彩的是,幾分鐘后雷軍先生接受我的專訪,臉上基本沒有什么被荼毒后的痕跡。

之四

記者做煩悶了,就想換個活法。于是借機會到一個公司去做網(wǎng)站編輯。我管的版塊叫“food”,也就是美食。公司提供經費,我的任務是每天去各種飯館吃東西。第一個月就把我吃倒了胃口。吃飯應該是件愉快的事,要是帶著任務去吃大餐,實在是世界上最討厭的工作了。不過,畢竟是一份工作,而且在轉正的時候,那個外國女老板一本正經地說:我看你的工資應該給5500元,這樣我們都比較公平。是比較公平,因為我提出的轉正工資是5000元,想不樂都不行。

吃得多了,自然發(fā)胖。本來就不瘦的身體,更像球一樣膨脹了幾圈。按照相法,應該是比較有福澤的樣子。所以,一家專門做媒體投資的公司把我給錄用了。

這公司是香港公司,里面一堆中國人,可就是沒人用中文寫E-MAIL。我的英文有兩個飛躍階段,一個自然是看黃色網(wǎng)站的時候,一個就是在這個公司。這個公司有一個好處,就是開會的時候基本上還是用中文,只是經常蹦出幾個英文單詞而已?;叵朐谀莻€外國人居多的網(wǎng)站,我還真不知道誰更本土化。因為那里的外國人說的全是中文。

在外國人的公司說中文,在中國人的公司說英文。老實說,最開始的時候實在是羨慕那些舌頭可以分岔的動物。

在中國做投資,尤其是媒體投資是件很讓人困惑的事。一般而言,做風險投資的基本算大爺級別,到哪里都可以受到歡迎,但媒體投資則不然。

媒體是國家的喉舌,喉舌一般都比較牛。即使這倒霉雜志連工資都快開不出了,在你面前也跟大爺似的。我們這些人仿佛拿著錢的小廝,嘴里說:大爺,您賞臉跟我們合作吧。有時候參觀公司當年投資的網(wǎng)絡公司,感覺則完全不同。那些媒體上經常露面的老總們,全部像孫子。

老板是好人,每次我見到他,都跟看見一個普通老頭一樣。我們互相稱呼英文名字,沒什么尊稱。我也有了一個英文名“Bob”,這倒霉名字還有一個意思就是“來回地動”。以后我成為三級憲政專家兼風月幫執(zhí)法長老,也許跟這名字有關系。

之外傳

寫家鄉(xiāng)不小心寫成了簡易自傳,寫成自傳也就罷了,還暴露了當年代理過幾天“媽媽?!钡慕洑v,那就干脆寫完。

那個歌廳有一個很不錯的名字,叫做“卡薩布蘭卡”,當年是北京最好的歌廳之一,其地位基本相當于今天的“天上人間”。我曾經在多年以后又去了一次,是以客人的身份去的。當年的人自然都不在了,設備還是當年的樣子。按照現(xiàn)在的標準,實在是不怎么樣。

當年,這里是每天賓客滿堂的盛況。開門的時間是晚上七點,兩個穿低胸禮服的迎賓小姐站在門口,為每個客人領位。可能是審美眼光的問題,我個人一直不覺得那兩個女孩子好看,尤其是在穿低胸禮服的時候。穿那種衣服要是被形容為“掛不住”,就實在有些尷尬了。所以,要是沒有“波濤洶涌”的身材,不能把低胸晚禮服“掛”在身上,最好就藏拙為是。

兩個迎賓小姐把客人領到座位后,她們的任務就完成了。這個歌廳把包間分為“A”“V”兩組,AV是什么,相信對日本色情片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不過,我相當懷疑老板其實不懂英文。

“A”組是小包間,“V”組是大包間。那時候的小姐,基本屬于個體戶,并沒有統(tǒng)一的組織。她們一般是找上門問是不是要坐臺的,如果經理覺得她還行,就告訴她可以“上班”。所謂“上班”,就是晚上七點以后來歌廳?!癡”號包房的最后一間就是專門給她們準備的休息室。

我的手下有六個人,都是所謂的“內保”,說明白點就是歌廳的打手。一般我會分配一個站在這個房間的門口,防備有客人不知道而進去。那時候這生意還不像人肉市場那么赤裸裸,客人是不能自己進去像挑揀白菜一樣挑小姐的。只能由我們的經理替他挑選,不中意再換。幾年以后,我有一次去天津公出,被拉到歌廳后,“媽媽?!苯o找來了一個加強排的小姐,在我們面前排成兩列讓我們挑選,矮個在前,高個在后。老實說,當時我是被嚇著了。

一般到晚上九點,歌廳就開始熱鬧了。在歌廳駐唱的歌手也開始登場,首先就是高歌“卡薩布蘭卡”,每天晚上第一首肯定是這個,弄得我唱得最熟練的英文歌也是這個。沒辦法,天天聽的話,就是印度語也會了。

經理也是人,他需要每星期休息兩天,而這兩天給客人發(fā)小姐的差使不知道怎么就落到了我的頭上。程序是這樣的:服務員會告訴我,某包房的客人需要小姐幾名,我就到小姐休息的那個包房點幾個,讓她們自己過去。如果被退回來,就再找?guī)讉€,直到滿意為止。所有包房的燈光都比較昏暗,只有小姐的這間房子燈光不錯。

很多老客人后來都知道了這間房子的用途,一般來說,他們希望自己去挑。據(jù)說這在心理學上是有解釋的:他們總認為還有更好的。但這是當時的規(guī)則所不允許的,對客人又不能動粗。每到經理休息的日子,最讓我煩惱的就是這事。

在歌廳里能見到各色人等,最讓我懷念的是一位據(jù)說是高干子弟的上校。此人幾乎每天晚上都到,看這架勢比去軍營頻繁。每晚必喝、每喝必醉。但醉歸醉,只要一坐在方向盤后面,好像馬上就清醒過來,從來沒出過車禍。

他每天來,總是狐朋狗友一大群,自然少不了叫幾個小姐來坐臺,但他一般不叫。不是因為他潔身自好,而是他一般是自備。

小姐的來源很不一樣。混得時間長了,無聊的時候就跟小姐聊天。她們中白天有很好的工作的不乏其人,主要原因都是干這個來錢快。那時候,專職干這個的其實不多。

熟了以后,她們其實也不是像人們想象的那么不堪。風塵氣雖然都有很多,但還是有普通女孩的一面。某次,我被一個小姐攔住,問我她有什么變化。然后得意地告訴我,她的眼睛是藍的,因為戴了有顏色的隱形眼鏡,快樂天真得就像平常女孩得到了一件心愛的玩具。

服務員的領班是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見過的身材最好的女人。我對于女人身材可以好到什么程度,到那時候才有概念。而服務員里面,確實有比所有小姐都漂亮的人物。很多客人抱怨,說我們沒有眼光,讓這些人當服務員實在是可惜了。這不是廢話嗎?難道是,我有權力讓她們當什么?

除了領班的大姐,服務員里面最出色的一個女孩子,是一個外貌清純如日本娃娃的小姑娘。一段時間之后,她辭職了。過了一個月,她又回來上班,這次不是做服務員,而是成為歌廳里最受歡迎的小姐。

我的任務除了制止打架、有時候打人以外,還有一個工作就是保護這些小姐。當年,客人上下其手對待小姐是可以的,但不能過分。這個不能過分的標準很難衡量,基本與網(wǎng)絡上某些斑竹的封刪標準相似。而男人在酒喝多了以后,干出什么基本都不用意外。

也許是因為我從來不占那些小姐的便宜,包括手頭和口頭的,老板覺得我可以信賴。其實更大的可能是因為太年輕,就是想吃豆腐都不知道怎么下嘴。老板認為可以交給我一件更重要的工作——收臺費。

小姐是沒有工資的,每天掙的就是坐臺費,一般是200大元。歌廳認為自己給小姐提供了生意場所,收取費用是正常的事。所以,每次坐臺后,小姐上繳30元作為提成。

這差使交到我手里第一天,我就覺得不對。小姐給的不是30元,而是50元。并有如下理由:請下次多照顧。當時我一下就蒙了。錢是好東西,我當時打兩份工的收入也不過是1400元,而如果我收這種錢,每天至少能收200元。

要說沒動心,我就是在胡說。當時能拒絕其誘惑,其實是很偶然的事情。我從小四則運算就相當好,馬上就意識到自己這么做的收入是每天200元。而一個小姐的臺費也是200元。這樣的話,我們收入是相等的……那我不也成了坐臺了?

拒絕了這錢以后,回家仔細想了一下。我管分發(fā)小姐,然后現(xiàn)在又每天收取她們皮肉錢的一部分,這個工作不叫保安,應該叫鴇母。所以,該辭職了。

老板很遺憾,他認為我應該比較有前途??赡芪业那巴静辉邙d母這個行業(yè)吧。

之最后

本來想寫自己的家鄉(xiāng),結果寫成了生活經歷?,F(xiàn)在可以來寫我的家鄉(xiāng)了,雖然對于這個地方我從來沒有歸屬感。

寫家鄉(xiāng)應該從濟南開始寫起。

我對家鄉(xiāng)的感覺來自濟南。濟南其實跟我沒有關系,它只是我第一次離開北京所看到的城市。第一次看到家鄉(xiāng)以外的風景,是件很奇妙的事。奇妙在于,看見大明湖以后,才發(fā)現(xiàn)北海是一個真正的園林,大明湖基本算一個沒有裝修的水塘而已。這是在濟南對我的家鄉(xiāng)——北京的感覺。

然后,南京的莫愁湖也是一樣。只有走的地方多了,才知道這個北京中的園林是如何精巧。在北京的時候,一切好像是理所應當?shù)木馈6犇切┩獾貓@林景色的感覺,真是超過看到的百倍。

感覺家鄉(xiāng),一般都是離開后才能感覺得到。

北京是個宏大敘事的好地方,不論是故宮還是頤和園,在里面坐著的時候,要不想起萬里江山什么的,基本屬于感覺遲鈍。我最喜歡的茶館在北海公園里面,雖然面對的雕花欄桿有很多殘損,而且這些殘損是用一種質量不那么好的水泥所修補的,但還是感覺到自己是在當年皇家的園林里。向南不到800米的地方,就是我們這個國家的政治中心。有時候,真的是很難抑制自己宏大敘事的欲望。

我有時間的時候總在北海喝茶,但我不會在下班的時間正點離開。第一是因為路上確實比較堵,第二是因為很可能遭遇到領導的車隊而更堵。

我一直沒明白,對于這個我生長其中的城市為什么沒有家的感覺。像上面說的,我可以感覺其園林的精美,但這種精美對于我而言是一種旁觀的感覺。這個城市不是屬于我的,好像它不屬于走在街上的任何人。

我坐在這里寫這個東西的時候,不是在想我的家鄉(xiāng),而是在尋找自己的家鄉(xiāng)。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