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戀
周恕淳的手機成天響個不停。最近來電很勤的是制藥廠。根據(jù)合作協(xié)議,制藥廠支付樣品藥、設備、醫(yī)務人員勞務費及受試者補償金等成本,只等審批通過,就開足機器大批生產(chǎn)面市。這次的藥和以前不同,完全是國產(chǎn)貨。周恕淳知道蘇杭非常反感外企拿中國人當小白鼠,所以,那些和跨國制藥公司私下進行的藥品臨床試驗,都是背著蘇杭的。
可這次不行,蘇杭在鄉(xiāng)下采集了上百個哮喘病人的樣本,并從中選取了十個作為研究對象。周恕淳需要這十個病例。經(jīng)由蘇杭采集的病例樣本毫無疑問是最具有研究價值的。周恕淳找蘇杭要這些病例的聯(lián)系方式。蘇杭立刻知道他要做什么。
周恕淳說:“日本和美國的醫(yī)療技術之所以如此先進,得上溯到‘二戰(zhàn)’時期中國東北的731,那些數(shù)據(jù)在戰(zhàn)后全都神秘消失,就是這些中國人拿一條條鮮活生命換來的珍貴數(shù)據(jù),成了日本天皇逃避戰(zhàn)爭賠償?shù)闹匾来a之一。我們的同胞白死了,我們要落后到什么時候?”
蘇杭不為所動:“生命是平等的。如果你敢告訴他們這個針劑打下去之后可能會出現(xiàn)的后果,那么我就把聯(lián)系方式給你?!?/p>
“小蘇啊,不是每條命都有資格存活的?!敝芩〈久K杭的頭,“生物鏈就是這樣,此長彼消。”
蘇杭從周恕淳手中接過針劑,仔細看那上面的成分表。片刻之后他說:“茶堿血清濃度太高了,形成藥物依賴以后反而會加重癥狀?!彼厌槃﹣G在桌子上,“有個病例還是嬰兒,這樣的配方很可能會導致他癱瘓或者失明?!?/p>
周恕淳在想說辭,蘇杭又說:“他們不知道每毫升不能超過20MCG(微克)嗎?到底是做藥還是制造毒品?”
“不良反應最多和咖啡因類似。沒那么嚴重?!?周恕淳嘆氣,“你遲早會后悔的。不治療他們也會死,接受治療起碼還有一半機會。如果有一天你成了比爾?蓋茨,那么你可以拿全世界最好的哮喘藥給這些農(nóng)民免費發(fā)放?!敝芩〈緣旱土寺曇簦骸翱上悴皇??!?/p>
錢。
又是錢。
蘇杭不語。周恕淳說:“我們?nèi)ジ綄籴t(yī)院轉(zhuǎn)轉(zhuǎn)吧,看有沒有自愿試藥的病人。”蘇杭沒有反對,從桌上拿起針劑,攥在手里遲疑好久,才慢慢放進白大褂的口袋。
哮喘科護士對蘇杭很熟,見蘇杭推門進來,主動起身去拿病歷。小護士比菱角稍大幾歲,都是女孩家最惹人憐的年紀,周恕淳看著小護士源自內(nèi)心的笑容,聯(lián)想到了梁夏挖苦自己的話。小護士笑看蘇杭,目不轉(zhuǎn)睛。蘇杭那種小伙子生來就是這些小姑娘的眼福。蘇杭一頁頁翻病歷,周恕淳不明白他怎么竟能對著小姑娘的笑視若無睹。在病歷里挑了兩三個后,去病房找患者本人。
走廊上遇到主治醫(yī)生,主治醫(yī)生看見周恕淳就明白他來做什么,打個招呼便擦肩而過。按理說,周恕淳干這事,就算再輕車熟路,也該由主治醫(yī)生帶領才能和患者商議,畢竟周恕淳屬于研究領域,并不是臨床醫(yī)生??墒聦嵤侵髦吾t(yī)生飄然遠去,周恕淳堂而皇之進入病區(qū)。
第一個患者身邊家屬太多,不適合交流。第二個正在睡覺。第三個是兩歲的女孩,母親正抱著坐在床上發(fā)呆。周恕淳的聲音充滿了寵愛:“寶寶,來伯伯抱抱!”
年輕的母親看見白大褂,急忙站起身。周恕淳胸牌上頭銜輝煌,母親眼中露出殷切的熱望。
“可算來大專家了?!蹦赣H說。這個年輕女人衣著還是很整潔的,假如走在街上,未必看得出是貧寒到無力支付醫(yī)藥費的那種階層。女人又看蘇杭的胸牌,笑容更加顯著,“太好了,你們都是大專家。”
蘇杭低下頭看地面。
周恕淳以宣告勝利的喜悅語調(diào)說:“我們這次來,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女兒有救了!她有機會上北京治療了!你能得到這次機會,可以說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幸運!我們發(fā)明了一種新藥,可以保證你女兒未來三十年都不會復發(fā)!”
蘇杭把臉扭向窗外,不看那女人。
女人卻不欣喜,小聲問:“這藥多少錢啊?”
周恕淳說:“只要簽一份《患者知情同意書》就可以得到免費治療?!?/p>
女人期待的眼神變得呆滯:“那這是試藥?”
周恕淳不贊同地皺起眉:“你怎么能這么說呢!我們還有補償?shù)模惶煲唤镫u蛋。你不要雞蛋,要母雞也可以。還有十塊錢誤工費?!?/p>
女人把女兒抱得更緊。小女孩雖然病得嚴重,但小臉飽滿紅潤,眼睛睜得大大的看周恕淳一張一合的嘴,周恕淳對孩子伸出手,小姑娘往母親胸前躲去,女人的眼睛毫無神采,灰蒙蒙猶如盲眼,這雙盲眼不知看著屋里的什么方向。周恕淳拉蘇杭往外走:“我們找別人去,搶著簽合同的病人多的是?!?/p>
女人幾步?jīng)_上來攔住去路,她居然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想到一個神奇的主意:“我女兒就打一針行嗎?我們不簽協(xié)議,我也不要你們的雞蛋,就打一針?!?/p>
周恕淳訕笑:“你以為買菜呢!”
周恕淳已消失在門外,但蘇杭被女人拖住了。蘇杭看著女人懷中的小女孩,小女孩和他對視。孩子的眼睛真美麗。
蘇杭伸手從襯衣胸袋里掏出一把錢,塞進女人手里。掉頭往外走。女人拖住他不放:“小伙子,你是好人啊,你幫幫我們吧,你幫幫我女兒啊,你肯定有辦法的!”
蘇杭不敢太用力掙,他怕摔著孩子。這時候他口袋里的針劑掉出來了。女人想撿,蘇杭搶先一步奪在手中,女人唯恐錯失良機,飛快地對小姑娘教導:“快叫叔叔,叫叔叔好,叫叔叔救救寶寶吧!”
蘇杭幾乎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從病房逃離的。他沒有跟著周恕淳繼續(xù)搜尋獵物,而是回到實驗室。他把自己扔在行軍床上,用被子捂住頭。直至呼吸斷續(xù),才意識到自己在無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