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哭到夜深才睡。朱秀才料知后成這種情形,絕不能見容于毛氏。潘道興是個無惡不作的人,在醴陵一縣,早已沒人不知道,沒人不畏懼。既能用邪法害死后成母親,就不能連后成一同害死嗎?后成年紀(jì)太輕,不知道厲害。我和后成,既有師生之誼,憑天良不能眼睜睜的望著他給人害死。但是我一個落魄秀才,自己謀一身衣食的力量尚嫌不足,還有甚么力量能搭救后成呢?明知繼祖是個沒用的昏聵糊涂蟲,若拿這類話去和繼祖商量,不但沒有益處,反而促成毛氏謀害后成的決心。朱秀才思量了好幾日,卻被他想出一條門路來了。
這日借故向繼祖支了半年束修,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的將后成叫到跟前,問道:"你知道你死去的母親是怎生死的么?"后成流淚說道:"我母親是仇人謀害死的。"朱秀才一面拿手帕替后成拭干眼淚,一面問道:"你母親的仇人是誰呢?"后成掩面不做聲。朱秀才又問道:"你母親的仇人是不是你的仇人呢?"后成點頭應(yīng)是。朱秀才道:"你母親的仇人能把你母親謀害死,難道你不怕你的仇人也把你謀害死嗎?"后成聽了這話,抬頭望著朱秀才,只管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朱秀才看了后成那可憐的情形,也不禁流淚道:"好孩子,不用害怕,也不用著急,這地方,你是不能再住下去了。你父親懦弱無能,又被毛氏迷昏了,心目中除了毛氏,沒有第二個人。不論誰人說的話,你父親也不會聽。毛氏既能和潘道興將你母親害死,留下你在這里,他們心里必不安帖。他們?nèi)羝鹉钜B你一同謀害,并不是一件難事。你年輕固然不知道防范,只是他們用的是邪法,任憑甚么人,本也防范不了。我想你叔父現(xiàn)在南京,他為人比你父親精明干練,我少時也和他有點兒交情,不如將你送到他那里去?他是個識大體的人,料不至漠視你,你愿意去么?"后成道:"愿意是愿意去,不過我記得我媽在日,曾對我說:叔叔的家離這里遠(yuǎn)得很,怎么能去呢?"朱秀才不覺破涕為笑道:"盡管再遠(yuǎn)些,哪有不能去的道理?路費我都已安排好了,你既愿意去,我們此刻就走罷。明日你父親不見了你,是要著急派人尋找的,但是毛氏必巴不得你走開,或者還阻止你父親不許尋找。好在我獨自一個人,沒有家室,你父親雖明知是我?guī)е阕吡?,他也沒法能奈何我。"后成見有自己先生同走,膽量就大了。當(dāng)夜遂胡亂揀了幾件隨身要穿的衣服,做一個小包袱捆了,朱秀才也只帶幾件衣服,并那半年束修。218師徒二人,偷著從后門走出來,到江邊上了行走長沙的早班民船,不待天明便離開了淥口。由長沙一路水程到南京,途中有朱秀才照應(yīng),不到半月,已安然到了南京。這時,歐陽繼武在兩江總督衙門里當(dāng)差,公館在參將衙門隔壁。歐陽家的花園和參將衙門的花園,只隔一堵短墻。那時參將是旗人慶瑞。慶瑞雖是鑲黃旗的人,學(xué)問人品在漢人的武員中,都很難得。歐陽繼武歡喜賦詩,和慶瑞極要好。彼此往來,無間朝夕。慶瑞因走大門出入,彼此都有不甚方便,特地將花園短墻打通,安一扇便門,名做好順門。慶瑞不到歐陽家來,繼武便過慶瑞那邊去。歐陽繼武看慶瑞在南京最要好來往最親密的朋友,除了自己而外,就只一個姓方名振藻的。
方振藻不知是哪一省的人,年紀(jì)四十來歲,生得兇眉惡眼,滿臉橫肉,一沒有一定的職業(yè),二沒有一定的居處。時常喝得大醉,跑到參將衙里來,問慶瑞要銀子去做賭本。慶瑞總是殷勤招待,方振藻要多少銀兩,慶瑞便如數(shù)拿給他。歐陽繼武見過無數(shù)次。慶瑞有一次拿銀子遲了一點兒,方振藻乘著酒興,竟拍桌大罵慶瑞。慶瑞只是笑嘻嘻的賠不是,方振藻還是忿忿不平的拿著銀子去了。
歐陽繼武看了,心里實在代慶瑞不平,問慶瑞道:"軍門該欠了方君的銀子嗎?"慶瑞笑道:"你看他是能有銀子借給我的人么?"歐陽繼武道:"然則方君憑甚么屢次向軍門要銀子呢?"慶瑞搖頭道:"他并不曾向我強要,是我愿意送給他用的。"歐陽繼武聽了不明白,接著問道:"方君和軍門是有親么?"慶瑞說:"不是,是很要好的朋友。"歐陽繼武心想:慶瑞雖是武職,卻是個文人,并且是世襲的武職,非寒素起家的可比,怎么會有這們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呢?因問慶瑞道:"我聽說方君在外面的行為很不免有些失檢的地方,軍門也微有所聞么?"慶瑞道:"不知你所謂失檢的地方,是指那一類而言?"歐陽繼武道:"酗酒行兇,賭博相打,固是方君每日必有的尋常事,好像我還聽得人說:他在這南京城里,行強霸占有夫之婦,并將人丈夫打傷的事,已做了好幾次了。一般受他欺凌的人,就因他是軍門要好的朋友,不能奈何他。軍門耳里也曾聽人說過這些事么?"慶瑞點頭嘆道:"何嘗沒聽人說過。我就因為他是我要好的朋友,不能將他怎樣。"歐陽繼武道:"不能勸他改過么?"慶瑞道:"他肯聽我勸倒好了。"歐陽繼武不好再往下說,然心里很不以慶瑞這般對待方振藻為然。疑心慶瑞有甚么不可告人的陰私,被方振藻抓住了,因此不敢與方振藻反臉。歐陽繼武一有了這種疑心,對慶瑞也就漸漸的冷淡了。慶瑞到歐陽家三四次,歐陽繼武才肯去回看一次,慶瑞倒一點兒不覺著的樣子。
這日,朱秀才帶著歐陽后成來了。歐陽繼武一聽朱秀才說出來投奔的緣由,也很覺得凄慘,并十分感謝朱秀才護送后成的盛意。當(dāng)下收拾了兩間近花園的房間,給朱秀才和后成住。歐陽繼武的子女,年紀(jì)都只得三四歲,繼武把后成作自己兒子看待。繼武的夫人,也很賢淑。后成住著,倒比在家適意。繼武見朱秀才這般仗義,甚是欽佩。就留在家中,仍教后成的書。后成雖則住在這里比在家適意,然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母親慘死,自己不知要到甚么時候才能報仇雪恨,不由得又傷心起來。卻又不敢出聲,怕叔父、嬸母聽了難過??偸嵌阍诨▓@角上一株老梨花樹下,嚶嚶的啜泣。那梨花樹距離歐陽家內(nèi)室遠(yuǎn),距離慶瑞的書房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