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乞丐本來是癆病鬼模樣,也合該楊祖植家里得遭橫禍,乞丐受了這一腳,登時倒在地下,只叫了一聲哎呀,打了幾個滾,兩眼往上一翻,兩腳往下一伸。楊祖植怒還不息,待趕上去再踢兩下時,乞丐已無福消受,被踢死了。楊祖植也不放在心上,拿了幾串錢給地保,叫地保領(lǐng)尸安埋。那知道這乞丐所說少年時候在家有三妻四妾,出外前呼后擁的話,并不虛假。他確是一個官宦人家的子弟,就因不務(wù)正業(yè),無所不為,被家里驅(qū)逐出來。他生成執(zhí)拗的性質(zhì),既被家里驅(qū)逐,寧肯在外乞食度日,不愿再回家去。他家里曾屢次派人來接他,他睬也不睬,情愿討一頓吃一頓,終年挨饑忍凍。已如此經(jīng)過好幾年了。于今被楊祖植一腳踢死,當(dāng)時就有他同伴的乞丐,報信到他家里。古人說的:人命關(guān)天。楊祖植在忿怒的時候,踢了這一腳不打緊,這一場人命官司遭下來,便非同小可了。耗費了家產(chǎn)的大半,結(jié)果才免了罪戾。
這場人命官司剛打完結(jié),接著又鬧出了一場人命。這場人命,就是因楊祖植新納的妾不安于室。楊祖植為這妾進門的這日,家中就遭了人命官司,覺得這妾的命運極壞。正在和乞丐家屬打官司的時候,退財嘔氣,對這妾當(dāng)然說不到寵愛兩個字上去。當(dāng)小老婆的人,如何能耐得住冷淡?偷偷摸摸的,便和那個打乞丐的當(dāng)差的勾搭起來了。楊祖植直到打完了官司,心里才略略的安逸了些兒,就發(fā)覺小老婆和當(dāng)差的曖昧情事。這一氣,竟比受乞丐的惡罵還要厲害幾倍。公子少爺?shù)男愿?,心平氣和的時候處事,尚且不知道思前慮后,何況失意之余,又在氣忿填膺的時候呢?當(dāng)時一發(fā)覺了這奸情,就將當(dāng)差的毒打了一頓,并定要送官懲辦。幸虧了他夫人是平江大紳士葉素吾的小姐,很精明賢德,勸了又勸,楊祖植才只把當(dāng)差的斥退了。
這小老婆見奸情敗露,奸夫挨了打還要送官,料知自己也免不了有一場大羞辱,一時情急起來,竟乘著楊祖植正在打當(dāng)差的時候,悄悄的拿一盒宮粉,往口里一倒。待楊祖植走進小老婆房里來時,已是不可救藥了。小老婆雖是花錢買來的,然不遭橫死則已,一遭了橫死,便是平日和小老婆絕不相干的流氓痞棍,遇了這種場合,立時都變成小老婆的親戚故舊了,成群結(jié)隊的跑到楊家來鬧。這個問楊祖植:"為甚么將我的姑子逼死?"那個問楊祖植:"為甚么把我外孫女兒逼死?"說起來,沒一個不是小老婆的至親。楊祖植明知是一般痞棍想借事來訛詐銀錢的,自然恃強不理。然而374有那個被毒打斥退的當(dāng)差從中主使,竟告了官。
這一場人命官司雖不比打死乞丐那們大,但也耗費了不少的銀錢。這兩場人命官司下來,楊晉谷大半世宦囊所積蓄的,已所余無幾了。田園產(chǎn)業(yè),都已歸了別人。只略余了一點兒衣服細軟,在楊祖植這種揮霍慣了的人手里,區(qū)區(qū)之?dāng)?shù),算不得是財產(chǎn)了。而那個被斥退的當(dāng)差,還記恨在心,不肯善罷甘休,無時無地不暗中和楊祖植為難。把楊祖植嚇得連樹上掉下一片枯葉,都疑心是大禍臨頭了。他夫人覺得思恩府萬不能住了,勸他趁這時還有點兒衣服細軟在手里,可以當(dāng)盤川,夫妻兩個動身到平江來,依賴岳父度日。好在葉素吾家業(yè)極富,葉素吾夫婦原來極痛愛女兒,巴不得女兒女婿長遠住在家里。
楊祖植夫婦到平江來后,楊天池才去廣西尋覓父母。楊天池并不知道他父親是廣西哪府哪縣的人,泛泛的訪問,偌大一個廣西省,又在楊祖植夫婦已離開了廣西之后,莫說費四年的時間訪不著,便是四十年,又如何訪得著呢?不過楊天池既是生成的天性篤厚,又練就了這一身的本領(lǐng),越是訪不著,越覺得這身子沒有來歷,算不得英雄豪杰。經(jīng)碧云禪師作伐,與朱惡紫小姐結(jié)婚之后,成立了室家,更日夕不輟的,思念親生父母。一日,向清虛道人說道:"我記得蒙師傅當(dāng)日救活弟子的時候,曾說過能使弟子一家團圓的話。于今弟子已承師傅栽培,練就了這些本領(lǐng),并成就了家室。師傅待弟子的恩重如山,弟子就粉身碎骨,也永遠報答不了。唯有盡今生今世的壽命,時刻在師傅左右伺候。只是生育我的父母,至今還在人世,弟子受了一場生育之恩,不但毫沒報答,即見一面,使兩老略得安慰的事都做不到,心里實在過不去。弟子深知道師傅通天徹地的道法,看天下萬事萬物,直如掌上觀紋,斷沒有不知道弟子親生父母所在的道理?無論如何,得懇求慈悲,指引弟子前去。弟子只將父母親迎接到這里來供養(yǎng),仍頃刻不離師傅左右。"說時,兩淚直流下來。清虛道人微微的點頭道:"你骨肉團圓的時期,已在眼前了。但是你的骨肉固應(yīng)團圓,須知因你而分離他人的骨肉,也應(yīng)同時團圓,方可以見造物之巧,天道之公。天道不能偏厚偏薄于一人,我有何道法,敢逆天偏厚于你呢?"楊天池揩干了眼淚,問道:"師傅所講因弟子而分離他人的骨肉,應(yīng)如何才得同時團圓呢?"不知清虛道人怎生回答?且待第四十八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