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楊繼新稟明了父母,單獨(dú)出門。心中并沒有一定的目的地,但求脫離了那種不親愛的家庭,耳目所接觸的不是家庭中凄涼景物,就如愿已足了。楊繼新出門的時378候,楊家正富足。他雖不得楊祖植夫婦的歡心,但他已是成年的人,手中也還有些私財。帶出來的盤川,足敷幾個月的用度。因此暫時也沒有急謀生活的必要。聽說甚么地方有好山好水,或有名勝古跡,立刻就去游覽。舟車便利的所在,雇用舟車代步。不便利的所在,就緩緩的步行。出門二三年之后,輾轉(zhuǎn)到了河南。一路也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奇山異水,名園勝跡,覺得胸懷開朗,在家時積蓄的憂郁之氣,至此完全消除盡凈了。這日到河南遂平縣。他所到之處,在城市繁華之地都不甚流連,只略住一二日,就打聽四郊野外,有甚么可以觀覽的所在。便是這縣沒甚么名勝,只要是風(fēng)俗純樸,民性溫和之處,也歡喜多住幾日。這是由楊繼新的生性如此,并沒有絲毫用意。遂平不是繁華大縣,風(fēng)俗極純樸,民性極溫和,山水也很有些明秀之處。楊繼新從思恩一路游覽到遂平來,沿途有許多地方,因他是一個飄逸少年,胸中又有學(xué)問,談吐風(fēng)雅,舉止大方,凡是詩禮大家,很有拿他當(dāng)賓客看待的。臨行時,還有送他路費(fèi)的。因此他游蹤所至,遇到天色將近昏暗了,左近有飯店可以容身,就投飯店歇宿。若左近沒有飯店,便不問是誰家莊院,他都前去借宿。那時各處都粉飾太平,他又是一個文士,隨便到那家借宿,縱不蒙主人優(yōu)禮款待,也從來沒遭過拒絕。所以他帶出來的盤川,雖只敷幾個月的用度,而游歷二三年,并不感覺困苦。
他到遂平縣的時候,身邊由家中帶出來的盤川,早已分文沒有了。他以為這地方的風(fēng)俗既純樸,民性又溫和,必有肯送路費(fèi)的人。誰知在四鄉(xiāng)浪游了幾日,不但沒有送路費(fèi)給他的,連正式給一頓茶飯他吃的人也沒有。他覺得詫異。在飯店里住著,遇著年老喜談故事的人一打聽,才知道這遂平縣的風(fēng)俗,素不重視讀書人,若是會些兒武藝的,到這地方來,倒到處能受人歡迎,路費(fèi)也有得送。如果武藝真高強(qiáng)的,年齡不大,并可以希望在這里娶一個極美的老婆,多少還能得些妻財。因?yàn)檫@地方重武輕文,山川靈秀之氣,多鐘在女子身上,女子生得美麗,而會武藝的很多。
這地方的家庭制度,比別處不同,女子也有承襲一部分家產(chǎn)的權(quán)。女子嫁人,多以武藝為標(biāo)準(zhǔn),完全不會武藝的男子,盡管有錢,有文學(xué),這地方女子是不中意的。楊繼新聽了這種奇特的習(xí)俗,覺得好笑。心想好在我沒有在這里討老婆的心思,會武藝的女子便是美得和天仙一樣,一經(jīng)練武,照理總免不了一股粗野之氣。他們就是愿意嫁我,我這文弱書生,也沒有這大膽量敢娶他們。這里既瞧不起文人,我在這里也存身不住,不如游往別縣去。于是打定主意,想往西平縣去。
才走出那飯店,還行不到半里路。只見劈面來了一個妙齡女子,生得修眉妙目,秀媚天成。那種驚人的姿態(tài),一落到楊繼新眼,楊繼新并非輕薄之徒,心中又存了個鄙視這里女子的心思,尚且不因不由的為之神移魄奪,兩眼竟像是不由自主的一樣,自然會不轉(zhuǎn)睛的向那女子望著。那女子于有意無意之間,回看了楊繼新一眼,隨即把粉頸低垂,兩靨微紅,現(xiàn)出一種羞怯的態(tài)度。楊繼新看了這神情,更如中了迷藥,全忘記自己的身份,和平日守禮謹(jǐn)嚴(yán),一點(diǎn)兒不敢逾越的行徑。喜得附近無人看見,直呆呆的看著那女子,挨身走了過去,還掉轉(zhuǎn)身來,細(xì)玩那翩若驚鴻,宛若游龍的姿態(tài)。那女子低頭走過去十來步后,也回過頭來,偷看楊繼新。不提防楊繼新的兩眼,還正在注視不曾移動,美盼回來恰好被楊繼新的眼波接住,只嚇得那女子羞慚無地。翻身如風(fēng)舞垂楊,徑走過山嘴去了。
楊繼新恐怕那女子再回顧偷看自己,錯過了飽餐秀色的機(jī)會,不敢即時將眼光移向別處。直待那女子走過了山嘴半晌,不見再回頭,才暗自思量道:"世間竟有如此驚人的美女嗎,飯店里那老年人說的話,只怕有些靠不住。他說這里的女子都練武。難道這樣的美女,也是曾練過武的嗎?他說這里的女子都不歡喜文人。剛才這女子看見我的情形,絲毫沒有瞧不起的意思。若真是這里的女子,普通都輕惡文人,我的神情裝束,任是甚么人一見面就知道是文人。這女子就應(yīng)該不現(xiàn)出羞怯的態(tài)度,更不應(yīng)走過去,又回頭偷看。我自從喪偶以后,不是全沒有膠續(xù)的心思,一則是因家庭間對于我身上的事很淡漠,父母都不曾提到續(xù)弦的事上面去,二則也因我眼中所見過的女子,實(shí)在絕沒有使我心許的。我前妻是由祖父主聘的,我那時年紀(jì)太輕,無可不可。就是前妻的姿色,也很可過得去。斷弦后所見的女子,不僅像這樣天仙一般的沒有,只求趕得上我前妻的,也不曾見過。我能得這般一個齊整婀娜的女子做繼室,這番出門,也就很值得了。"楊繼新正在這們心猿意馬的胡思亂想,猛覺得背后有人在肩上拍了一下,說道:"你站在這里胡想些甚么?少年人想老婆么?"楊繼新吃了一嚇。連忙回身看時,只380見一個須眉雪白的老頭,滿臉堆笑的對他點(diǎn)頭。楊繼新看這老頭的頂光滑滑的,沒一根頭發(fā),一臉紅光煥發(fā),兩目雖在那兩道雪白的長眉之下,卻不似尋常老頭昏瞀不明的樣子,顧盼仍有極充足的神光,頷下一部銀針也似的胡須,飄然長過臍眼,身體不甚魁梧,但屹然立著,沒一點(diǎn)兒龍鐘老態(tài)。若不是有那雪白的須眉,表示他的年事已老,遠(yuǎn)看他這壯健的神氣,誰也可以斷定他是個中年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