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山?jīng)_上屋場,坐落著一棟格局象一擔柴似的低矮的茅草房。三十歲剛出頭壯壯實實的毛順生,和將近六十歲的父親毛恩普一起坐在茶堂房的灶塘邊烤著柴蔸火,兩人默不做聲,美滋滋地吧吸著旱煙,矮小的茅房里彌漫著濃烈而嗆人的煙霧。順生吸煙用的是尺把長的旱煙桿,吸完了,把銅煙勺往自己坐著的凳腳一磕,磕干凈焦結(jié)的煙灰,又裝上一撮黃燦燦的煙絲,一個勁地抽;父親毛恩普佝僂著背,微微閉著一雙老眼,松樹皮一樣粗糙的手端著把亮光光的水煙壺有滋有味地吧嗒著,他兩邊的腮幫子各鼓起一個一起一伏圓圓的小鼓,銅水煙壺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響聲,身旁的大黃狗蜷縮在灶塘灰里,閉著眼睛也烤著火。
順生跟爹從年頭到年尾死做功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難得正月里有空閑耍幾天。他堂客七妹子在十幾里外的棠佳閣帶著兩個細伢子打住,一年難得回幾趟婆家,他兩個妹妹相繼嫁出了家門,一年到頭也難得到娘家熱鬧一兩回,毛恩普和順生爺崽倆日子也過得怪冷清。
“順生,今日是初三了,你何解還不去棠佳閣?我看你老是打噴嚏,肯定是丈母娘在望你咧。你兩個妹夫子昨日都來了,歇了一宿,今日一大早趕回去了,你也冒么子牽掛噠,你就去吧?!泵髌瞻舌疅焿卣f。
“爹,不是我不想去。爹你還不明白?丈母娘年關(guān)里早就發(fā)信過來,她正月初二家里要唱木腦殼戲。丈母娘辦咯號喜事,按理我做郎婿的禮性得去重一點,可眼下家里實在冒么子好東西送給她。我們兩爺崽過個年,也只吃了半邊豬腦殼肉。”順生難為情地說。
“順生,人到情意到,你丈母娘最看重的是情意,她最曉得你家底貧薄點,是不會見外的。七妹三娘崽一直住在娘家,也多虧你丈母娘??!”毛恩普一個勁地催促著順生說,“趕緊去,趕緊去。初三了,你還不去,你丈母娘就要罵我們夫家不通情理噠?!?/p>
“爹,丈母娘是最通情達理的,我禮性輕點倒是不見外,怕的就是鐘家王家兩個郎婿家底厚,新年里去拜年,他們都是滿滿的一擔。三郎婿到一坨,我太寒酸噠,面子實在是不好過。爺老倌,我慢點去為好?!?/p>
毛恩普臉色一沉,吧嗒著水煙壺,尋思著兒子是個性子犟得象條牛又是個死愛面子的角色,可馬瘦毛長人窮氣短噢。他安慰兒子說:“你也不用愁噠,舊年子總算還清了賬,今年子你輕身快馬好生努把力,日子會紅火的。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我不信你爭不回咯口氣。”
“爹,你講的對,我就動身去!到棠佳閣打個轉(zhuǎn)身,立馬就回來?!辈恢樕睦镌趺匆幌伦酉胪?,他敲干盡煙勺里的煙灰,把旱煙桿別在腰帶上,搬來架木樓梯,從樓頂上取下唯一的一塊腰排臘肉放到小竹籃里,又把幾樣早備好的土貨也一一放進去,便提起小竹籃出了門。他心里在想:娘賣乖,今年子賺了錢,也好好到她娘家去大方一回,風光風光!
順生在去棠佳閣的山路上,嘴巴一直念念有詞:“咯次到文家,硬要扮黑個臉巴子,把七妹仨娘崽接回來。女人唷,只曉得圖安逸,不探屋里的背。我和爺老倌做死的搞,一天到晚累得腰駝背直,連個縫補漿洗、燒飯送水的人都冒得。嘿……”他嘆了口氣,“石三伢子有八九歲了唄,也要接回來讀書算噠,今后他為人處事,總要知書識禮才行。養(yǎng)崽不讀書,猶如養(yǎng)條豬。三伢子要是當個光眼瞎子何解得了哦?!表樕肫疬@事,心里惱火得火星子四濺。
順生是個苦水里泡大的人。他剛八歲時,祖父毛祖人借債買下了土地沖上屋場本家毛正光靠西邊的五間半茅草房,樹大開杈,人大分家,父親毛恩普和伯父毛恩農(nóng)兩兄弟吃了分伙飯。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作田人,成天沒有幾句話講,在分伙飯上,他一副石磨子都沒榨出一個響屁來,悶頭悶腦依了哥哥的話,哥哥便順順當當?shù)昧俗婢拥貣|茅塘的家產(chǎn),自己只得揀了土地沖上屋場五間半茅草房和十五畝屙屎不起蛆的劣等田,扛起分給他名下的一屁股債,從東茅塘遷來上屋場過日子,祖父也跟來上屋場安了身。欠債好比落雨背稻草越背越重,一家老小日子越過越艱難,父親只好把幾畝薄田典當了出去。順生剛讀了兩年私塾,也不得不輟了學下地勞作,到十歲時就和棠佳閣十三歲的七妹子訂了婚,十四歲時眼淚汪汪喪了母,十五歲時與十八歲的七妹子圓了房,就當家理事了。 正當生計無望之際,順生趁著堂客七妹子回娘家打住,便跑到湘軍里頭,腦殼掛在腰帶上當了幾年兵,俗話講“當兵吃糧”,好不容易積攢了幾個少得可憐的兵餉回了家;爺崽倆克勤克儉,又從牙縫里省出幾粒剩谷余糧挑到銀田寺糶了,才把欠債一步一步還清,把典出去的幾畝田贖回來。
“嗨唷,總算熬出頭了,欠的債全部一清,幾畝典當出去的田也兔子回了原窠,共有六十擔谷的田產(chǎn)了,要是七妹仨娘崽一回來,今年子一家人還吃不完三十五擔谷,還有二十五擔的積余,要是把咯二十五擔谷,碓成米賣出去做本錢,再把鄉(xiāng)親們的谷販進來,再碓成米賣出去,既賺差價又賺工錢,何愁不發(fā)財?今年子,除做好田里土里的功夫外,把米生意和豬生意做得更大些,還到七妹娘家借點錢回來做本錢,就錦上添花,好上加好噠!”
順生扳起手指頭算來算去,豪氣頓生,全身勁鼓鼓的,快步如風,對七妹三娘崽的火氣拋到了九霄云外,“七妹娘家家大業(yè)大,人丁興旺,借錢的事還得靠七妹在丈母娘面前多多美言幾句,才借得到手呢?!边@時,愛發(fā)脾氣的順生警告自己:在丈母娘家里千萬動不得半點氣。
韶山?jīng)_與棠佳閣之間隔著一座大山,叫云盤山,有十幾里山路,順生用不了一個時辰,腳步風快就翻過去了,他從大老遠就看到了棠佳閣丈母娘家一棟土磚青瓦的四合院房子。他不由加快了步子,離棠佳閣還有半里地,就聽到了棠佳閣鑼鼓嗩吶笛子二胡合奏的聲音,還有戲子們捏腔拿調(diào)哼唱的戲文,嘖嘖,好聽死噠。
一走近丈母娘家屋門口對面的塘墈上,他看到了滿堂屋看戲的人,確實熱鬧非凡。坐在太師椅上看戲的丈母娘,被旁邊一個眼尖的人扯了一下大襟衫衣角提了個醒,便回轉(zhuǎn)頭,一眼望見塘墈上順生的身影,立馬站起身來,挪著一雙小腳走到大門口,滿心歡喜把他引進了茶堂房。
七妹見了丈夫歡喜不過,連忙張羅著倒茶水端點心,對家里的事問這問那。
順生打心眼里佩服丈母娘持家有方,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紅紅火火。文玉瑞和文玉欽兩位阿舅過來遞煙敬茶,他倆都是些知書識禮的人,家煩事扯了幾句,便談今博古。只有順生書讀得少,插不上嘴,只顧?quán)竟献映渣c心。
石三伢子和潤蓮兄弟倆騎著楠竹枝作的竹馬,飛也似地跑回家來,見了爹,兄弟倆笑嘻嘻向他請安問好。父子好久不見,特別親熱。一屋子人談笑風生,好不熱鬧。
順生喜孜孜摸著三伢子的頭,“你在外婆家好玩啵?你外婆待你好啵?”
“外婆家最好玩噠,外婆對我最好噠?!笔笞右徽f完,一頭撲在眉開眼笑的外婆懷里。
“回去算噠,好啵?”順生心直口快冒冒失失說。
站在一旁的賀老太太一聽順生要把石三伢子接回去,滿是笑意的臉唰地拉了下來。
石三伢子頑皮地說:“爹,我不回去!咯里天天有好戲看?!?/p>
外婆一下笑了起來,笑得合不攏嘴,夸起他來:“三伢子最聰明,最聽話噠,在他八舅學堂里讀得好書,字也認得蠻多了,背得《三字經(jīng)》、《千字文》、《百家姓》,還背得《神童詩》。人只咯么大,就講大人話,有大人格,一到八舅的學堂里就斯斯文文,不吵不鬧只讀書。”說著,外婆一把抱住石三伢子,在他臉上打了幾個濕濕的響啵,“三伢子,你背個《神童詩》給你爹聽聽,好啵?”
石三伢子依在外婆的懷里一字一頓背著:
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
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
大家聽了哈哈大笑,都夸他聰明過人。
“娘,你帶石三伢子也費了七八年累,一泡屎一泡尿把他帶大,吃苦吃累不少,我們何解報答得了你的大恩大德嘍。”順生真誠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