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學堂哪里還興咯號名堂。我們高等優(yōu)級師范學堂的讀書人不拜孔夫子，先生也從來不亂打人亂罵人，先生和學生都斯斯文文，彬彬有禮。”

“哦──”石三伢子驚奇地叫起來，“咯號學堂真要得，比八舅的學堂好多噠?！?/p>

“那當然，咯還用講？”九哥不無得意地說。

“長沙城里真是最好噠，我也要去，跟九哥一起到長沙城里讀書，爹，你答應(yīng)送我去嗎？”石三伢子望著爹說。

順生黑著一張包公臉不做聲。

“莫性急，你先在家里發(fā)好蒙，好生把家里的書讀好，再到長沙城里來考咯號洋學堂。假若你家里的書冒讀好，考不上，心里想讀也還是空的噢……我拿給你幾個銀毫子，你好去買筆墨紙硯?！本鸥缯f著從兜里摸出幾個銀錢來。

石三伢子高興地接了，“謝謝九哥?！?/p>

“三伢子，九哥對你咯樣好，你要傳神記住九哥的話，千萬莫把九哥的話從左邊耳朵里聽進去，右邊的耳朵里弄出來?！表樕屑さ卣f。

“季范，運昌，你們?nèi)硇值茏詈系脕?，你們兩個以后要多多開導(dǎo)他讀書為好?！逼呙脻M含期盼地說。

“好的，細姨，潤芝進了學堂，認得字噠，我會常向他寫信的?！本鸥鐟?yīng)承著說。

九哥和十六哥送了他們四人好遠好遠……他們來到龍?zhí)钝缟侥_下一塊大石頭前，停了下來，這石頭象一尊觀音菩薩屹立著，高兩丈八，寬一丈多，頂上有一座小小的“雨龍廟”，內(nèi)塑雨龍菩薩，石頭下一股清泉四季常流。這地方石三伢子不知來過多少次，是娘和外婆帶著他來燒香跪拜的。

“三伢子，咯就是你干娘，好好拜拜?！逼呙靡话牙^兒子在石頭下一起跪下來，石三伢子順從地跟著娘懵懵懂懂磕頭做揖。

“娘，咯是塊大石頭，何解是我干娘??？我有你做娘，還有七舅母做干娘，還要咯石頭干娘做么子嘛？” 石三伢子慢吞吞地一字一句一本正經(jīng)問。

“蠢寶吔，咯塊石頭好有靈氣的??！咯一帶地方好久好久以前出了一個妖怪，到處興風作浪，每晚要捉一個細伢子到山洞里吃，害苦了黎民百姓，后來來了一個神仙為民除害，用咯塊大石頭把咯妖怪壓在下面呢?？┦^做你的干娘實在是最好不過噠，能保佑你一生一世逢兇化吉，平平安安的?！?/p>

“娘，是當真的嗎？”石三伢子眨巴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問。

“是當真的呢，你剛生下來病病懨懨的，全靠了外婆抱你到咯里，拜它為干娘，它才保佑你，你才根基穩(wěn)固呢。”

“娘，妖怪還在里頭嗎？”

“那當然還在。神仙用鎖鏈子把他捆住了，又用咯塊石頭壓住他，使他一萬年都動彈不得呢?！?/p>

“娘，我長大后，也要當神仙，專門捉害人的妖怪?！?/p>

“哥，我也要象你一樣，也要當神仙捉妖怪?！痹谂缘臐櫳徃胶椭绺缯f。

石三伢子格格笑了，潤蓮和娘也跟著笑了。

對求神拜佛素來看不順眼的順生，遠遠地蹲在路邊不理也不睬，只顧吸著旱煙，這時也跟著他們嘿嘿笑起來，贊賞地說：“好，我們家里有兩個兒子要當神仙，捉妖怪。”

七妹笑過一陣之后，一股酸楚不知不覺涌上心來，她長跪不起，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眼里噙滿了淚水，“唉……”嘆了聲氣，要不是她祖母活到八十八歲無病而終，娘家人看中了十幾里山路外的韶山?jīng)_龍眼塘那塊“風水寶地”，花大價錢買下葬了祖母，每年清明節(jié)去掃墓想在當?shù)亟Y(jié)門親戚做個歇腳的地方，她會嫁到韶山?jīng)_這個山旮旯來嗎？七妹在文家當姑娘時，雖不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富家小姐，但也生活安逸，衣食無憂，只做點輕微活，從來沒有下地勞作，可一嫁到毛家，里里外外什么活都要做，天天要伺候老祖父和公婆，還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妹妹。老祖父毛祖人一死，婆婆也病故，家里更是冷冷清清的。當姑娘時和兄弟姐妹是幾多熱熱鬧鬧，她好多次跑回娘家訴苦流淚，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得認命?。∑呙贸Ｗ约喊参孔约?。最不幸的是她先后生下兩個男孩也沒有養(yǎng)活，她更是怨恨自己罪孽深重，到她二十六歲、順生二十三歲時才生下了三伢子，她就從那時起鐵了心吃齋念佛，求菩薩保佑三伢子一生平安，保佑毛家再添后代。

多虧了外婆呢，在石三伢子的曾太公毛祖人駕鶴歸西五十多天后，七妹生下了石三伢子，外婆那高興勁??！帶了好多雞呀蛋啦、衣服鞋帽來打三周。順生也認為生了個帶‘把’的，喜飽了，樂癲了，被人涂了個包公一樣的大黑臉，大擺筵席宴請親朋，還請來了個飽學的先生給兒子取了個響亮的名字：名“澤東”，字“潤芝”。剛滿月，外婆就催七妹抱回娘家?guī)?，娘家妯娌多，可以幫她帶孩子；再加上毛家人氣不旺，文家卻是四世同堂，人丁旺盛福氣大，外婆希望一生下來就病病懨懨的潤芝能夠托他們的福，借他們的光，平平安安養(yǎng)大。一天，外婆請來了個算命先生，他給潤芝掐指一算，一頓胡謅，外婆和七妹聽得臉色都發(fā)白了，自此以后，外婆更加把這個根基不穩(wěn)的外甥孫看成她的心肝寶貝，依了算命先生的說法，她和七妹一起抱了潤芝來到龍?zhí)钝?，拜了這塊石頭為石干娘；外婆還叫潤芝另認七舅父七舅母為干爹干媽，按文家子侄的排行為二十三子，潤蓮排為二十四子。

七妹低頭跪拜了好久，心里一直在默念著：“石觀音啊，你可要好生保佑我崽伢子一生一世不得病痛，平平安安的??！我們毛家永世不忘你的大恩大德的……”她慢慢站起身來，身邊不見了石三伢子，趕緊大聲地喊叫著：“三伢子，三伢子！往哪里去噠？”

不見石三伢子半個人影半點回音，七妹嗓音里帶著哭聲。

順生一時懵了神，他也沒注意兒子呀。

“爹，哥又跑回外婆家去噠。”潤蓮急聲急氣對爹說。

“蠢寶，你剛才何解不告訴爹？”順生埋怨?jié)櫳徴f。

“哥要跑時，朝我揚著手，叫我莫做聲。”潤蓮和盤托出了哥走時的情形。

“三伢子他爹，茄子不開虛花，細伢子不講假話，你快去追?！逼呙没呕艔垙堈f。

順生打起飛腳往回走。

一點沒錯。在不遠處的山道上，看到了往外婆家方向走的正是自己的兒子?！叭笞樱业尼?！”順生從后面一把逮著石三伢子的肩膀。

石三伢子哭起來了，“爹，我要到外婆家去。外婆比你對我好些。我怕學堂里的先生打我，關(guān)我?！?/p>

“你細伢子咯樣調(diào)皮，先生打打你的手板心，關(guān)一關(guān)你也好！三伢子，我的崽吔，不管你外婆好，還是我好，你要讀書才行唷，你要成了個睜眼瞎子，會害你一世的?！表樕蠛逵覄癜咽笞訝炕亓送厣?jīng)_的路。

他們翻過云盤山，走到了上屋場。家里的大黃狗從老遠的地方搖頭擺尾歡跳過來，在潤芝和潤蓮的褲腳邊不停地“汪汪汪”叫著撒著嬌，潤芝笑嘻嘻一把抱住狗的頭。

剛一進屋，毛恩普高興得眉開眼笑，抱住兩個孫子不停地親，眼里閃著異常憐愛的光。七妹便把娘給的西洋參和天麻遞給了他，他滿心歡喜接過來，“親家母意思真是太好噠，何解頂當?shù)闷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