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響當當一粒銅豌豆——雜劇總班頭關(guān)漢卿(7)

我輩豈是蓬蒿人 作者:謝柏梁


 

(唱)則教你怎生消受,我索合再做個機謀。把這云鬢蟬鬢妝梳就,(帶云)還再穿上些錦繡衣服。(接唱)

珊瑚鉤、芙蓉扣,扭捏的身子兒別樣嬌柔……不是我說大口,怎出得我這煙月手。

聰明美貌的趙盼兒使出全身解數(shù),千嬌百媚地打扮停當,跑到周舍家中。她先罵宋引章奪走了她的心上人,要周舍休了宋引章,和她趙盼兒結(jié)婚。

周舍本是個喜新厭舊之人,何況趙盼兒之美更勝宋引章一籌;只因趙盼兒發(fā)誓嫁他,他就迷迷糊糊地收下了趙盼兒自帶來準備結(jié)婚的十瓶酒,兩只熟羊、一對大紅羅??梢划斔ㄏ铝私o宋引章的休書,趙盼兒轉(zhuǎn)臉就金蟬脫殼,不認他的再婚賬了。周舍眼看沖擔尖尖兩頭脫,兩個女人都要從手上飛走,就心生一計,說休書上只有四個指頭印,因此要重新按過;哪知趙盼兒比他更精明,拿了一張假休書給他。周舍信以為真,搶過來咬個粉碎,反口說趙盼兒受過他的彩禮。此事休書又不復存在,周舍要把兩個“老婆”都帶回去……

三人一同見官,無證無憑的周舍被責打了六十大棒,當差發(fā)配;宋引章亦被判給了那個心誠情真的安秀才。

經(jīng)過了上述種種斗智斗勇,離婚自由的理想終于得到了實現(xiàn),但又實現(xiàn)得何等艱難。在實際生活中,即使有一個宋引章僥幸獲得了離婚的勝利,可還該有多少個可憐的宋引章處于水深火熱的婚姻苦難中得不到拯救?這個社會里,男人可以用“七出”甚至更多的理由任意休妻、殺妻。而婦女卻沒有任何自主的權(quán)利。即使宋引章離成了婚,也是在形式上遵照周舍的休書而離開的。

關(guān)漢卿能從司空見慣的事實中發(fā)現(xiàn)、指出和糾正這種不平等的現(xiàn)實,發(fā)一聲喊,為天下受苦婦女的遭遇說話,并預(yù)見到了她們離婚自由的理想,終有一日是會得到法律保障的。這是多么深刻的思想,多么富于遠見的目光。關(guān)漢卿不僅用藥草醫(yī)治過人們的身體上的病痛,更用戲劇藝術(shù)撫慰和醫(yī)治了多少人特別是婦女們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并點燃了她們之中蘊藏著的反抗火種。

中國人一向?qū)褘D問題感興趣,關(guān)漢卿亦認為“寡婦門前是非多”。封建正統(tǒng)觀覺得寡婦再嫁比妓女從良的問題要嚴重得多。妓女是玩物,原是可以不必深究的;而寡婦再嫁打破了穩(wěn)定而平衡的思想秩序,違反了“夫死從子”的三從四德的規(guī)矩,否認了媒妁命、父母言的歷史權(quán)威,有悖于“好馬不跨二鞍”的貞節(jié)觀念。

關(guān)漢卿以人道主義者仁慈和同情的目光,關(guān)心著寡婦生活的解決途徑,主張寡婦可以再嫁,為她們開辟新的生活道路。所以在《望江亭》中,白家姑侄合謀,一定要巧使寡婦譚記兒嫁給白士中。白道姑一見侄兒就說:

“侄兒,這里有個女人,乃是譚記兒,大有顏色,逐朝每日在我這觀里與我攀話;等人也來時,我圓成你做個夫人,意下如何?”

關(guān)漢卿認為,只要這兩人是相配的,即使娶寡婦的手法巧妙一點,時間緊迫一點,也還是件功德無量的事情。

但寡婦再嫁亦不能隨意,比如小寡婦竇娥的丈夫死了三年多,張驢兒父子便雄赳赳地打上門來,硬逼著竇娥婆媳配他們父子。此時,年歲高大了的婆婆在威逼利誘之下,居然也春心浮動,躍躍欲試;而竇娥則誓死反抗,捍衛(wèi)家風的清正、貞節(jié)的清白、感情的單純,不許那等惡人的圖謀得逞,以致敗壞了自己的名聲。

關(guān)漢卿最為欣賞的一個風流寡婦是漢代的卓文君。他不僅專門為她丈夫?qū)戇^《司馬相如題橋記》一出戲,且還在其他劇作中不斷地稱引過她的大膽舉動。臨邛富戶卓王孫家的女兒卓文君是位新寡婦,但頗有才名。司馬相如彈了一曲《鳳求凰》,訴說自己對她的愛慕;那文君聽出了弦中之音,連夜跟司馬相如私奔成都。后來卓王孫宣布與女兒脫離父女關(guān)系,司馬相如就與卓文君回到臨邛來,兩人開小酒店謀生。卓文君當營業(yè)員,負責賣酒;司馬相如當仆役,洗杯子斟酒。兩人自食其力,洋洋得意??赡亲客鯇O老大人就沉不住氣了,他不能讓滿城人看女兒操辦賤業(yè)的笑話,就把財物和仆役分給卓文君,重新認了女兒女婿。

不久,司馬相如感情泛濫起來,想娶茂陵女為小妾。文君就傷心地寫了《白頭呤》: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她堅定地要和相如斷絕關(guān)系。這時司馬相如也被這詩情所感動,就不再三心二意了,并請求文君原諒了他。

卓文君畢竟是漢代的大家閨秀。在封建貞節(jié)觀念還沒有形成一套完整嚴密的體系之前,她由著性子撒撒嬌,跟了一代名士司馬相如,這是誰也奈何不了的。而元代譚記兒的處境就不同了。丈夫已死三年,她早早把世味親嘗,人情識破,對世道險惡、人言可畏深為懼怕了。所以她寧愿出家也不敢去做冒社會之大不韙的出嫁歷險記。同時,寡婦也難找到可心的人兒。她在不得已時也向白道姑吐露過心事:

“嗨,姑姑,這終身之事,我也曾想來,若有似俺男兒知重我的,便嫁他去也罷!”

她是怕再難找到一個男人家,像前夫那樣對她有恩有情。白道姑將他們撮合之后,還自命得意地說:

非是貧姑硬主張,為她年少守空房。

觀中怕惹風情事,故使機關(guān)配白郎。

除了對侄兒的關(guān)心外,仍然是怕寡婦惹起是非,亂了道場。所以暗不如明,留不如嫁。

而一旦譚記兒嫁給了白士中之后,她就把自己全身心地交付與他。關(guān)漢卿的筆觸刻畫出這位“二婚頭”婦女的優(yōu)良素質(zhì):她更懂得珍惜夫妻幸福的價值和分量;她知道如何珍惜和衛(wèi)護自己的幸福生活;她敢于在關(guān)鍵時刻挺身而出,以大智大勇來保護自己的貞潔,捍衛(wèi)男人的安全。當“花花太歲為第一,浪子喪門世無對,普天無處不聞名,則我是權(quán)豪勢宦楊衙內(nèi)”為得到美人兒譚記兒,拿著皇帝的勢劍金牌,到了譚州要斬下白士中首級的時候,這位勇敢的寡婦與怯弱的丈夫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一個是胸有韜略,勝券在握,一個則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計可施。

譚記兒:“相公,你怕他做什么?”

白士中:“夫人,休惹他,則他是花花太歲!”

譚記兒(唱):“你道他是花花太歲,要強逼的我步步相隨;我啊,怕什么天翻地覆,就順著他雨約云期。這樁事,你只睜眼兒覷者,看怎生的發(fā)付他賴骨頑皮!”

白士中終于對妻子崇拜得五體投地。立時間高枕無憂,洋洋得意地唱起凱歌:“據(jù)著夫人機謀見識,休說一個楊衙內(nèi),便是十個楊衙內(nèi)也出不得我夫人之手。正是:眼觀旌節(jié)旗,耳聽好消息!”

譚記兒果然在中秋之夜扮成漁婦,灌醉了楊衙內(nèi),奪得了勢劍金牌,獲得了夫妻生活的安寧和幸福。關(guān)漢卿使人們看到,司馬相如娶了新寡婦卓文君,是他在才氣上添了財氣;而白士中娶了譚記兒,則是他的服氣和福氣。這就為寡婦再嫁樹立了美好的榜樣,制作了令人信服的輿論,使得卓文君和譚記兒風流、勇敢和智慧的形象,至今還活在臺上,給觀眾以完整無憾的美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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