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杏兒
王美人遣來的那個丫頭,修長身材,發(fā)色微黃,沈青薔一眼看過去便覺得像。她垂著頭,縮著肩,打了簾子進來,下拜行禮,對青薔道:"我家主子問這邊主子好,謝主子的茶。天晚了,不方便過來,改日必是親至的。"
青薔道:"自家姐妹,客氣什么。" 隨口又說了幾句應(yīng)景的客套話。見她遲遲不敢抬頭,那日天色又晚,總覺得相似,卻也拿不定主意。
那宮女接著道:"我家主子還說:'我是個無福的不祥之人,也不敢貿(mào)然回送什么東西,只怕過了身上的霉氣,倒是害了沈?qū)毩?。只能替她日日添香祝禱,求神仙保佑寶林妹妹青云直上,便是我的心了。這里有兩匹緞子,一根釵,一瓶藥膏,不敢提"賜",是我"送"給玲瓏姑娘的-姑娘竟如此,實在叫我不安。'我們主子便是這般吩咐的,叫杏兒一字不差轉(zhuǎn)達給這邊的主子。"
她果然是杏兒,青薔忍不住微笑。伶牙俐齒,能說會道,怨不得王美人指了她來。
"我知道了。王姐姐太客氣,不安的是我才對。"沈青薔答。
杏兒續(xù)道:"我家主子還要我看看玲瓏姐姐的傷勢……"
"傷勢?玲瓏傷了?"青薔反糊涂了,怎會傷了?只頃刻便即醒悟過來,怨不得適才她不肯進簾內(nèi)來呢。
不待她吩咐,身邊伺候的點翠早已轉(zhuǎn)身出去,去了許久,才來回稟,卻道:"主子,玲瓏姐姐不在后面,可不知哪里去了……"
沈青薔唯有搖頭苦笑,渾不知此時該說什么才好。
"寶林娘娘,容杏兒替我們主子分辯一句,玲瓏姐姐的傷可不是我們主子的責(zé)罰……"小宮女杏兒見如此,已急了。好端端的一個人不見了,若有個三長兩短,一百張嘴也說不清的。
青薔反要安慰她:"你且莫慌,玲瓏該是去上藥,再或者去向淑妃娘娘回事兒了也未可知……"
可一聽"淑妃娘娘"四個字,小丫頭的臉越發(fā)白了。
杏兒更加按捺不住,搶著道:"玲瓏姐姐去的時候,我家主子身子不適,已歇下了,并不是存心不見的。誰料她……誰料她竟跪在外廂,自笞了十下子。我們那里不比娘娘這里,只我和春梅姐姐兩個頂事的,春梅姐姐又去了胡昭儀那邊拿藥,只我一個……我雖拼死攔了,終是攔不住,不怕寶林娘娘笑話,我還吃了兩下子呢!"
她越說越是急切,索性擼起袖子,白白的手臂上果有兩道紅痕。
青薔走下來,持起她的胳膊,溫言道:"先上了藥吧。你莫急,已叫人找去了。"
杏兒哽咽著道謝,終是忘記了上下尊卑,抬起臉來,直望向這個雖比自家主子低了兩級,卻無疑風(fēng)光得多的沈?qū)毩?自然,立時便呆住了。
"姐、姐姐……"滔滔不絕的杏兒忽然結(jié)巴起來。
沈青薔一笑,轉(zhuǎn)臉對身邊伺候的點翠吩咐:"染藍(lán)已去了?那你再帶人一并去找,你玲瓏姐姐身上有傷,吹不得冷風(fēng)的。"
點翠答應(yīng)了,卻遲疑:"那主子這里……"
青薔再一笑:"便叫杏兒在這里陪我說說話吧,你還不放心嗎?你們快去快回吧,天要晚了。"
終于,玲瓏、點翠、染藍(lán)都不在近旁,屋子里只剩下那喚作杏兒的小丫頭-她卻不言不語,只盯著沈青薔瞧。
"怎的,不認(rèn)識我了?"青薔笑,自走下來,來到案幾邊給自己倒茶。
"主子,我來-"杏兒終于醒悟,連忙來搶茶壺。
青薔早已倒好了一杯在手里,對杏兒道:"打小我是沒人伺候的,什么都得自己動手,常常茶沒喝到,還要吃人一番冷言冷語-只是這幾年他們說,做這些事情折墮了自己的身份,便懶了。"
杏兒道:"寶林娘娘……您金玉一樣的身子,自然是不該做這些事情的。"
沈青薔走近兩步,低聲道:"這里已沒了別人,我還認(rèn)真愛聽你叫我一聲'姐姐'呢。"
杏兒搖頭道:"那是奴才不長眼,有眼不識泰山!主子不要再提了。"
青薔握著那盞茶,緩緩道:"什么主子奴才……不過是一件衣裳,是一個替人倒茶、等人倒茶的區(qū)別罷了。"
杏兒搖頭道:"縱使有人給杏兒倒茶,杏兒一輩子也是奴才。"
沈青薔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終于還是嘆了一口氣。
"……那天你說過,我若想知道,便去找你-是不是?如今我雖沒去找你,可你卻自己來了……"
杏兒望著她,良久,緩緩搖了搖頭:"那話杏兒是對奴婢姐妹說的,卻不是對主子娘娘說的。"
青薔倒奇了:"主子和奴婢又有什么不同?"
杏兒苦笑一聲,只是搖頭。
一來二去,青薔也不由急切起來,便道:"你難道忘了?那日你是憑著'白仙'娘娘發(fā)了誓的-神明在上,那誓言便不算了?"
杏兒聽聞此言,渾身一個哆嗦,連聲哀求:"主子……您就不能放過杏兒嗎?"
沈青薔見她動搖,索性收了笑,冷了臉,將手里的那杯茶喝干,手指摩挲著杯口,沉吟道:"你是現(xiàn)在說,還是一會兒她們回來了再說-你自己選吧。"
杏兒苦著臉,悄聲嘀咕:"方才您還說主子奴婢是一樣呢……"
青薔忍著笑,說道:"不一樣,你非說不可;若是一樣,那你更該說了。"
杏兒聽聞此言,頓時語塞,不說話了。
許久,她垂著頭,低聲道:"我原不知道主子想問什么……"
青薔道:"我只問你,第一個:那日你去做什么?第二個:'鄭姐姐'是怎么死的?"
杏兒的聲音更低些:"鄭姐姐和我,原是同一次征選上來的,路上便談得來了。進了宮,她眼見有了福-更衣品級雖小,到底是主子。誰料,被'白仙'娘娘看上,夜里高熱不去,生生燒死了……主子真怪,您這里的玲瓏、點翠、染藍(lán),都是當(dāng)日跟我們一處的,您不去問她們,反來問我?"
沈青薔的臉色忽然一白,一口氣幾乎喘不過,強自忍耐著,又問:"那'白仙'娘娘到底是誰?"
杏兒道:"誰知道呢?有人說是白狐,有人說是花精,也有人說是地仙……咱們皇上是個會修道煉丹的活神仙,也要燒青折子給她呢。"
"……你想知道這個,不如來問我。"簾外突然有人說話,倒把屋內(nèi)的兩個人唬了一跳。
寶林只有六品,依照宮規(guī),該有一個大丫頭,兩個小丫頭,兩個小太監(jiān)并幾個粗使太監(jiān)在近旁伺候的-這只是紙上的規(guī)矩。事實上,得寵的妃嬪們多有喊人手不足的,便只好從不得寵的主子那里調(diào)用,這才有了堂堂四品的王美人身邊卻只有兩個使喚人的咄咄怪事-沈青薔倒是依著例的,兩個太監(jiān)做些粗重活計,三個丫頭負(fù)責(zé)端茶倒水梳洗打扮針黹女工,也足夠使了。今日因著玲瓏不在,她又為了與杏兒私下說兩句話,更乘機支走了點翠跟染藍(lán),這下子整個內(nèi)堂便空空如也,任人直闖而入,竟連個報信的也沒有。
-來人一邊說著,一邊冷笑,早有人替她打起簾子,引她施施然進了屋-卻正是方才分別不久,住在側(cè)殿的婕妤沈紫薇;而替她打簾子的那個人,赫然竟是玲瓏!
沈青薔所在的西偏宮錦粹宮,正殿紫泉殿住著沈淑妃-她是一宮之主,是有資格自稱"本宮"的四妃之一。此時因后位懸置,又代管著中宮印信,可謂權(quán)傾一時。側(cè)殿流珠殿住的便是婕妤沈紫薇。原還有個鄭充媛的,前年已故去了。后殿平瀾殿則住了寶林沈紫薇并張才人、安良娣等四五個低階的妃嬪。
若是尋常姊妹,莫說互訪,就是互通有無也是該的,但她們之間,卻實在有著難以索解的結(jié)。如果真的可以,兩個人也許都愿意當(dāng)做對方不曾存在,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相安無事。不過,命運往往就是那么輕佻而殘忍。
沈青薔對無意中撞破的那件秘密,對無意中招惹上的姐姐沈紫薇,以及那個至今不知是人是鬼的精魅一般的人物,一直懷著某種矛盾的心思。她并非不好奇,她若不好奇也斷不會對杏兒這般糾纏不放,但她同時亦明白這秘密背后所蘊涵的巨大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