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披風(fēng)
沈青薔望著二殿下董天啟痛哭失聲的臉孔,剎那間幾乎便要無法思考。他哭得可有多么傷心,撕心裂肺、如喪考妣-那樣的眼淚竟也會是假的?那樣的傷慟竟也能偽裝出來?她只覺腦中紛亂一片,甚至便要懷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做了什么?真的是一個想要掐死小孩子的惡鬼?
她木然立在當?shù)?,眼看著李嬤嬤尖聲叫喊著跑遠,才猛然間醒悟過來,自己又已身在局中。若有人過來察看,發(fā)現(xiàn)了她,她要如何解釋呢?賞月?醒酒?沈青薔低頭望了望自己身上單薄的衣衫,微微苦笑-她總不能自承是來此"蒙恩"的吧?那倒也的確是事實,但這樣的事實,自己實在羞于啟齒。
其實無論她如何解釋,都抵不過董天啟的眼淚- 一個年方十歲的嫡親皇子,和一個出身微末的低階嬪妃,在她們之間,你會更相信誰呢?
若她還是七個月之前的沈青薔,此時定然早已手足無措,說不定還會存著天真的念頭,以為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但她畢竟已不同往日,在鬼蜮中掙扎求生,你自然也會慢慢長出尖角和獠牙-當?shù)昧讼⒌氖绦l(wèi)過來巡查時,長廊上赫然只剩下一張花案、一張椅、一盤點心、一壺喝了一半的酒-早已冷透。
畢竟董天啟口中說的是"遇鬼",而決非"遇刺",并不是絕無辦法可想-莫如依然像對付惠妃娘娘之前發(fā)難那般,咬定牙關(guān),死地求生。畢竟,在這皇宮中找出一個鬼來,自然比什么都難;但"說"出一個鬼來,卻又比什么都容易。沈青薔只惶恐了片刻,便即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她沿著長廊反向而行,趁人不在意,從另一邊繞回了萬壽閣。心下打定主意若有人問,便一切推說不知-命人準備桌椅酒菜的是鬼,等在那里居心叵測的也是鬼,驚嚇了二殿下的更是鬼-若她是人,她怎會在盛宴正好、風(fēng)光無限的時候突然避席?若她是人,她又怎會在天寒露重之時,只穿一件單衫坐在風(fēng)里?
尋思至此,沈青薔已不由得搖頭嘆息,這番說辭實在是荒誕無稽、漏洞百出,莫說別人,只怕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但除此之外,又實在是沒有更好的辦法-或許突然間昏厥于地,醒來一問三不知更為妥當?
沈青薔赫然發(fā)覺自己竟已有了心思戲謔,竟然在調(diào)侃著自己此時的困境。只可惜她并不是二殿下,斷沒有那么哭哭笑笑、爐火純青的功力。
-想到董天啟,沈青薔的心里又是一痛。
她從沒有懷疑過,亦從沒有提防過,這世上從沒有人叫過她"青薔"-他是第一個。名字這東西可有多么玄妙:若她是"沈?qū)毩?,她便是深宮里一個低眉垂首面目模糊的女人,是皇上的侍妾,是淑妃娘娘的侄女,是沈婕妤的妹妹,是其他女人的仇敵;而若她是"青薔",她便仿佛只屬于她自己。
-她是"青薔",他是"天啟";那一瞬間,仿佛他們只屬于他們自己。
沈青薔貼著長廊的陰影走了許久,果然轉(zhuǎn)到了萬壽閣的另一側(cè)。原來方才在她未察覺時,壽宴便已散了,皇上也已離去,而各宮妃嬪們正三三兩兩、七嘴八舌地向外走。不遠處落著一溜軟轎,等待主子們乘坐,跟在轎旁的奴才們微側(cè)過身去,偷偷打著哈欠。沈青薔一見這番景象,更后悔沒早點去找玲瓏。若她此時整束停當、宮女在側(cè),趁人不在意,混在這些離去的妃嬪之中,料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一路便回去了??勺约含F(xiàn)下這樣打扮,貿(mào)然撞上誰,豈不反而更引人注目?
一想到玲瓏,她不禁又添了一層擔(dān)心,不知道那三個丫頭尋不見她,會不會四處張揚?該當是不會的,她們定然先去回了淑妃娘娘,而娘娘自然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自然會處置妥當……
正在她猶豫之時,又有幾個妃嬪出得萬壽閣來,她壯著膽子張望一眼,已認出其中的王美人,另外三兩名卻只是依稀眼熟??此齻冄b扮平常,恐怕都是沒有什么寵愛、整日里閑居度日的;又不似王美人般總是出來走動,四處鉆營,是以人人識得。
此時各宮各殿的娘娘們差不多都已散盡,這幾個妃嬪卻似并不著急,反站在園子里,閑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