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波瀾
偌大一個錦粹宮,只仿佛頃刻之間就擠滿了人。各宮各殿大小妃嬪,各處宮女內(nèi)監(jiān)的頭領(lǐng),以前跟著這些人而來的下人們將紫泉殿前圍了個水泄不通。這陣勢,就連數(shù)月前斷出沈婕妤身結(jié)珠胎之時也渾不能比。沈淑妃早已吩咐下去,命人將今日小廚房內(nèi)所有當值的人一并鎖拿,連同排席上菜時經(jīng)過手的每一位奴才,個個不放過,全數(shù)關(guān)在一間大屋內(nèi),內(nèi)外著孔武有力的太監(jiān)嚴加看守。太醫(yī)院當值的兩位醫(yī)正當先趕來,未幾,已過杖鄉(xiāng)之年的太醫(yī)令領(lǐng)著其他的醫(yī)正們一并到了,一群黑胡子、白胡子、花白胡子的老頭兒將二殿下團團圍定。
董天啟早已被人灌了一服溫煎的人參湯下去,吐出了半盆穢物,此時正平躺在內(nèi)堂的暖閣中,全身癱軟渙散,嘴里只是模模糊糊喊疼。
太醫(yī)令持了二殿下的左手診片刻,擦擦頭上的汗,又轉(zhuǎn)過去診右手;其余的太醫(yī)們依次如法炮制,個個面色嚴峻。軟榻后垂有珠簾,沈青薔便立于簾后,心急如焚。卻見這些太醫(yī)們各自診了一番,又全體退了下去,將孩子丟在這里不管了。不多時,外堂便傳來不絕于耳的嘈雜聲。起初還很克制,后來聲音漸大,簡直便猶如在互相謾罵一般。青薔側(cè)耳去聽,原來卻是幾位太醫(yī)對病情見解不同,是以在外堂爭論不休。
-而躺在那里的董天啟,忽然手足抽搐,痛苦地喚出聲來。
兩廂侍立的宮女太監(jiān)還在猶豫,青薔卻再也顧不得什么,當下便一掀簾子沖了出來,不敢挪動董天啟的身子,只俯下身湊在他耳邊輕聲喚:"殿下,怎么了?"又忍不住抬起頭來向外喊:"太醫(yī)!太醫(yī)!"
二殿下神志倒似清明,睜開眼睛,木然地望著她,口中囁嚅:"青薔……我疼……"
-她不是沒有躊躇的,即便在方才,也依然忍不住懷疑二殿下是不是又在做戲。但眼見懷里小小的身體一陣冷一陣熱,本來漸緩的脈息突然急促,她握著他的小手,甚至能聽見他體內(nèi)的血液汩汩的聲音,那顆小小的心正怦怦狂跳……沈青薔只覺腦中亂成一團。
便在此時,外廂突然傳來一陣凄厲的哭聲,夾著咒罵和號叫,頓時蓋住了太醫(yī)們的爭吵。頃刻間,二皇子身邊的李嬤嬤便風一般奔了進來。
她進了屋子,一把將青薔推在一旁??谥锌薜溃?殿下啊!您早上明明還好好的,怎會變成了這副模樣?"一邊哭,一邊摟住董天啟不住搖晃。
沈青薔急忙制止她:"李奶奶快停手,御醫(yī)們吩咐要靜躺的。"
不料李嬤嬤轉(zhuǎn)過臉來就是一口唾沫,直啐到青薔臉上,恨恨罵:"貓哭耗子假慈悲的小蹄子,你們害了二殿下,還會反過來扮好人了?我拼著這條老命不要,今兒個死在這里,也不叫你們沈家的人再靠近一步!"說著便要抱起天啟,向外奔去。
李嬤嬤雖是二殿下的奶媽,到底是個奴才罷了,此時竟敢唾到主子臉上,顯然是真的已經(jīng)無懼生死。也難怪,二殿下本是她從小奶大的,只怕比親生兒子還要親些,眼見危急,早失了神志迷了心竅。
沈青薔一咬牙,也顧不得揩去臉上的唾沫星子,兩步搶過去便攔住他們,抬手在李嬤嬤的那張老臉上重重打了一耳光,直將她打了一個趔趄,險些坐倒-趁她怔然之際,已順勢將董天啟搶回,懷中緊緊抱著二殿下,方才森然道:"你若以為是我害的那也隨你,但殿下此刻性命垂危,斷容不得你在一旁聒噪。"說著朝兩廂伺候的太監(jiān)宮女斷喝一聲,"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快扶李奶奶出去定定心?"
早嚇傻了的一群奴才們這才緩過神來,上前拽臂的拽臂,拉手的拉手,軟硬兼施,終于是將哭天喊地的李嬤嬤拖了去。
沈青薔在宮內(nèi)是出了名的好性子,不言不語、不怒不惱,任人揉捏的和順人物,此時護犢之心乍起,竟然也有了雷霆之威,這連她自己都始料未及。待小心翼翼扶了董天啟躺下,才發(fā)覺自己早已滿手都是冷汗,心中突突亂跳,卻也有三分暢快之意。
冷不防身后有人擊掌而笑,曼聲道:"不錯嘛,總算有點沈家人的樣子了。"
-卻是沈紫薇。
沈紫薇此時已有了三四個月的身子,體形稍顯,也略胖了些,被后宮女子們在背后譏為"狐貍眼"的那一對鳳目斜斜挑著,湛若秋水,冷若寒霜。大宮女蘭香自一側(cè)扶著她,輕移蓮步走了進來。
她來到董天啟身前,先搭了搭脈,又對身邊的蘭香使了個眼色,那丫頭嫻熟地撥開二皇子的眼皮,瞳人已散。沈紫薇笑了。
青薔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忙問:"殿下怎樣了?"
紫薇笑道:"我又不是太醫(yī),我怎知道?看不出來,你待他倒真好呢!"
青薔急道:"好又怎樣?不好又怎樣?你總不能眼見一個孩子死在自己眼前吧!"
紫薇只是笑,一邊笑一邊緩緩搖頭,照樣卷著香風,徑直從青薔身側(cè)走過,去到紗帳之后了。而青薔只聽得她用耳語般的聲音在說:"你安心吧,他早就沒救了……"
沈青薔只覺心如刀割,咬牙道:"我不信,我死也不信!"她再無顧忌,胸中一熱,昂首便出了內(nèi)堂。外間一屋子太醫(yī)及跟著的吏目、藥使等正鬧得不可開交,突見里面轉(zhuǎn)出一位娘娘來,登時全都住了口。
太醫(yī)院里的人,都是慣常在內(nèi)廷行走的,只一怔,便從青薔的服飾衣著上認出,這不過是位品級不高的主子,也就不怎么上心了。還有個別酸氣較重的,見她竟然貿(mào)然拋頭露面,臉上更顯出鄙夷的神色來。
這一切,青薔通通看在眼中,卻全然顧不得了,她深吸一口氣,大聲喚道:"德安何在?!"
德安是錦粹宮內(nèi)的管事公公,此時正站在廊前喝雞罵狗,不住跳腳。青薔直喚了兩聲,他才聽見。轉(zhuǎn)進來見竟是素來沉默的沈?qū)毩?,倒遲疑了許久才跪下行禮。
青薔手一揮,問道:"淑妃娘娘呢?"
德安一皺眉,答道:"娘娘去迎圣駕,就在路上了。"
青薔凜然道:"淑妃娘娘不在,你們便都沒王法了?"
德安當即梗著脖子答:"奴才們絕不敢!"
沈青薔緊咬銀牙,用手向內(nèi)堂一指,一字一頓,聲如磬石:"二殿下躺在里頭將近半個時辰了,到現(xiàn)在還無人理睬,一服方子不給下,一口水不給喝,淑妃娘娘在時,你敢如此嗎?"
她此言一出,滿屋子人齊齊都將目光轉(zhuǎn)了過來。
太醫(yī)令侯宜的一把白胡子直給氣得不住抖動,立時便站起身來,顫巍巍道:"回這位主子的話,二殿下是金枝玉葉,怎能馬虎?我等醫(yī)者自當辨別清楚,方好下藥。"
沈青薔心中火燒一般,幾乎便要哭了出來:"殿下在內(nèi)里連氣都喘不上了,哪里能等你們在這邊慢慢'辨別'?"
侯宜昂首道:"老夫自五歲學醫(yī)、十七歲上隨先師問診至今,已然四十有五載矣。蒙先帝不棄,入宮替主子們瞧病,也逾三十年了。不敢說什么妙手國手,輕重緩急還是懂得的。殿下所中之毒關(guān)礙之處不大,待查明了種類,便易解了。所謂先賢語云曰:'醫(yī)者意也,合陰陽消長之機',便是如此道理。"
沈青薔聽他在那里大話云云,早已怒極,恨聲說道:"我只聽過'醫(yī)者父母心',若你的兒子中了毒,你還能在這里給我說什么'陰陽消長'嗎?"
太醫(yī)令還待跳腳,突聽內(nèi)里一聲尖叫:"哎呀!殿下背過去了!"
這句話仿佛一聲霹靂擊在沈青薔腦中,整顆心頓時冷了半截,轉(zhuǎn)身便搶進屋內(nèi)。果見榻上的董天啟一張小臉紫脹,竟似真的沒了呼吸,雪白的頸項僵硬著,簡直宛若木石-而被太監(jiān)們"請"入側(cè)廂的李嬤嬤想是也聽見了這個噩耗,頓時瘋癲一般號哭起來,隔著兩道門,也聽見她在那邊又砸又打,鬧得沸反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