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大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夏小伊這輩子唯一一個死黨封琉璃用一種贊嘆或者艷慕的語氣對她說：“你真是個妖精！”

“妖精”這個詞有多重含義，她們是理想中精靈剔透艷光四射肆無忌憚的一群，生活在鏡子那一邊的世界——永遠年輕美好快樂無憂的薔薇色世界。夏小伊那時候正坐在宿舍里唯一一張桌子前，聽她這么說轉(zhuǎn)過來笑了一下，并沒有回答。她一手舉著鏡子，一手拿把亮晃晃的刀片修眉毛，準備去赴約會。一個禮拜之后當(dāng)姐妹兩個在大飯?zhí)门抨牬虿说臅r候，小伊突然對站在她前面的封琉璃說她不想上學(xué)了，想到北京去。封琉璃在人堆里，鼻尖上冒著汗，努力從兜里掏飯票，聽了就撇撇嘴，說了句：“你做夢去吧！”當(dāng)然沒信她的鬼話。夏小伊也沒再解釋什么，就是吐了吐舌頭。

所以，當(dāng)一個五一假期回來，封琉璃突然發(fā)現(xiàn)上鋪空了的時候，下意識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房間。床邊耷拉著一張皺巴巴的舊報紙，走廊里的穿堂風(fēng)吹過，發(fā)出唰啦啦的響聲……琉璃突然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夏小伊了。

當(dāng)然，就像年少時篤定的大部分事情一樣，這都是作不得準的。真的到了許多年后，她們兩人在異地重逢，夏小伊推一推鼻梁上架著的茶晶墨鏡，微微笑著叫她的名字，封琉璃只覺得有一股強烈的懷念夾雜著尷尬和陌生陡然襲來——是的，只是懷念。面前這個夏小伊已經(jīng)和多年前那個和她分享所有秘密的閨中密友不同了，或者是她自己不同了。經(jīng)過了那么長的時間，那么多的故事，一切都會改變，一切已經(jīng)改變。她瞧見女友突然對她做了個和年輕時代一摸一樣的鬼臉，然后淺淺地擁抱她，一對眉毛微微上聳，眼睛里是亮晶晶的。

“……你來了，琉璃，我真想你，”她說，那樣隱隱顫抖的一句話。

她想她——她總是想念一些過去的可以挽救或者不能挽救之事。

夏小伊是開著一輛簇新的酒紅色甲殼蟲小跑車來北京西站接封琉璃的，她那不可思議的一塵不染在擁擠的人流中分外醒目。在冬季嚴寒夏天酷熱的北京城，在蟑螂、風(fēng)沙、汗味和頭油味泛濫成災(zāi)的北京城，這樣干凈而分明是一種身份的表征。夏小伊那時候已經(jīng)是小有名氣的女演員了，一個二流或者三流的小明星，在與琉璃重逢之后的幾年中她更是迅速竄紅，成為熒屏上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她早已不必再每天擠鐵皮箱子一樣最便宜的公車來來往往，在那樣的交通工具里，人人目光渾濁面容疲憊衣衫凌亂頭發(fā)骯臟，那樣的世界里不會有美女。

——夏小伊就是從那里來的，她從那里起步，最終走進一片燦爛光華或者紙醉金迷之中?！盎夜媚锵傻倮倮?，這是世上最大的迷夢，永遠不醒的迷夢。

“……可惜我不是妖精，”小伊撇撇嘴，笑著對琉璃說，“妖精才不用養(yǎng)家糊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