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滿天

她在我們單位專門搞清潔。

每天她都到得很早，到大家上班的時候，樓梯啊、欄桿啊、會議室的桌凳窗臺啊，都已經(jīng)擦得晶晶亮了，假花上灑著露水，真花上也灑著露水，地板上也濕潤潤的，把浮塵和聲音都吸了進(jìn)去，怎么笑鬧都是靜的。

她很愛笑。每次我都親親熱熱叫她：“嫂子！”她就欣悅地答應(yīng)：“哎！”眼睛四周就有明顯的笑紋浮出來，親熱里帶絲絲謙卑。一個自由職業(yè)者，對一個又一個衣冠楚楚的“工作人”，有時候這種反應(yīng)就是不由自主的。

有時候見她扶著腰喘粗氣，我說嫂子歇會兒吧，她說就快干完了。后來我才知道，她干完這個之后，回家還要給一家“老北京糖葫蘆”專賣店串糖葫蘆，扛一袋子紅果回家，小刀去核，竹簽串好，一根九分錢。一天下來，能串將近二百串，十幾塊錢呢。

有一陣子單位組織女工練瑜迦，專門請教練來教，放著音樂，拉筋伸腿，教練是個漂亮的女人，動作像魚一樣，輕柔舒緩，輕舞弄清影，不似在人間。有一次門沒關(guān)嚴(yán)，透著一道縫兒，我看見嫂嫂正往里邊看。

下次我就邀她：“來嘛，一起來嘛！”

她慌忙擺手：“不不不不不，算了算了算了。”

教練也笑，半開玩笑地說：“來跟大伙兒玩玩吧，不收你錢的?！?/p>

大家就都拉她：“來吧來吧?！?/p>

然后她就來了。一群人里面，大概數(shù)她學(xué)得最認(rèn)真，她說那個，我天天彎腰拖地板，聽人家說，這個治腰疼……

這樣連續(xù)來了十來回，瑜迦訓(xùn)練就結(jié)束了。最后大家多多少少都對這個美麗的瑜迦老師有禮品相送，有送領(lǐng)花的，也有的送一條絲巾，還有的送巧克力。嫂嫂顯然對此也有準(zhǔn)備，從隨身帶的一個薄塑料袋子里，掏出一件大紅花裙。

她的臉上發(fā)著紅光，捧著它，十分虔誠地道謝，說謝謝老師教我，我現(xiàn)在腰好多了，也想不出該送老師些什么，這個裙子，你就收下吧！一邊笨嘴拙舌地說著，生怕人不要似的，猛往人的手里塞。

哦喲那件大花裙喲，色彩那么濃艷，面料也太普通，俗壞人的眼睛，這樣的東西，讓人家品位高雅的老師怎么穿！

我眼睛尖，早瞥見幾個同事臉上那種一閃而過的不屑神情。沒想到老師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捧著大花裙一臉驚喜，“唉呀，謝謝大姐！”然后就套著里面的真絲裙褲，迫不及待把裙子穿上身，在后腰打一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美滋滋問大家：“好看不？漂亮不？”

我暗暗吁了一口氣。所有人都開始覺得，這個大花裙，果然很美麗。

有一次，日本茶道大師千利休被宇治一個叫上林竹庵的人邀去參加茶事，他帶了幾個弟子前去赴會。竹庵見居然請得動這位老師，自然非常歡喜，親自為大家點(diǎn)茶。但是他太緊張了，手都抖得把茶勺都給碰掉了，又把茶筅翻倒，茶筅中的水溢得到處都是，不雅極了。千利休的弟子們見慣了師父清雅從容的點(diǎn)茶技術(shù)，禁不住在心里暗暗笑話這個笨拙的家伙。

可是茶會一結(jié)束，千利休卻贊嘆說：“今天茶會主人的點(diǎn)茶是天下第一。”弟子們很納悶：“那樣不恰當(dāng)?shù)狞c(diǎn)茶，怎么可能是天下第一呢？”

千利休說：“那是因?yàn)橹疋炙麨榱俗屛覀兒鹊阶詈玫牟?，一心一意去做的緣故。那種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其實(shí)無論是對于茶事還是天下事，最重要的都永遠(yuǎn)是真心。不光做事的人要有真心，還要有識這真心的人。要不然，再真摯的一份心意，也會成為水面上轉(zhuǎn)瞬即逝的雨泡，開在深夜無人欣賞的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