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大王想必都已考慮好了?!彼姲邹囊褜⒕薮蟮男熊娸泩D在地面上鋪開來,便走上前去,在那輿圖一旁坐下。
這藺姜倒也算是頗知己的一個人。白弈微微一笑,依舊細(xì)看著面前的輿圖。不錯,他方才執(zhí)意叫藺姜去刷洗干凈回來,并非是真要不合時宜地講究這個,而是有些事情有待獨(dú)自考慮,“我打算——”他看著輿圖,緩緩開口。
“等等?!辈淮f完,藺姜卻先一步將他打斷,伸手摁在面前那輿圖上,“我知道你打算把我發(fā)配出去。不過說這事兒前,你得先告訴我,你方才燒掉的那封信都說的什么?”
白弈眸色一沉。那信是傅朝云飛鴿傳來的。謝皇后為人所害,內(nèi)廷權(quán)變,這倒不是最緊要的。他擔(dān)心的是下一步,她會做什么。
“我說了,是家信?!彼麛[出拒不答話的架勢,扒拉開藺姜那只爪。
“家信你燒什么?!碧A姜哼了一聲,又將巴掌挪回原處,“皇后的事,不可能和阿妹有關(guān)系。如果連你也要起這種疑心——”
“早點(diǎn)打完,早點(diǎn)回去,就什么事都沒了?!卑邹目嘈?,又把藺姜甩開。
藺姜眸光一爍,靜了片刻,問:“你想冬天打完這一仗?”
秋守,春決,這本是他們心照不宣的戰(zhàn)略。
天朝地大物博,國力豐厚,這是絕佳的優(yōu)勢,相比之下,西突厥資源短缺,一旦入冬,便會兵困糧缺。故而,突厥人一心速戰(zhàn)速決。這般情勢之下,若是立刻與之硬碰硬,便是舍長取短了。只要堅(jiān)守這一個秋冬,不需多費(fèi)兵卒,老天便能助他們叫突厥人戰(zhàn)力大衰,待來年開春時,突厥人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煎熬,我軍正好以逸待勞,一舉大破之。
然而,如今,白弈卻想要在今冬決戰(zhàn)。
“你想清楚了?這個險……冒得有些大了吧?”藺姜盯著白弈的眼睛問。
“那就要看藺大將軍能不能出奇兵以制勝了?!卑邹囊恍Γ谳泩D上圈出一大塊來,指道,“涼州并不是離西突厥牙庭最近的我朝邊防,胡賊為什么選擇涼州做突破口?”
“涼州地處要道,往東是西京,往南長驅(qū)神都;這一塊地勢多丘陵草場,相對西州、沙州、瓜州的山壁千仞,易守難攻,可算是一馬平川,利于馬軍攻掠;又及,還有吐谷渾臨近,可做補(bǔ)給支援。換了我,也先打這兒啊?!碧A姜答得理所當(dāng)然。
“對。西突厥牙庭落帳何在?”白弈又問。
“這兒,背靠三彌山?!碧A姜在輿圖上劃出一個框來,反問,“你想干什么?”
白弈沉吟片刻,“久戰(zhàn)相持最是消耗,拖不住了,大雪之前胡人必定回撤。你若能趕在封山之前翻過三彌山奇襲西突厥汗庭,搶先將之拿下,趁胡人回軍未穩(wěn),我率涼州軍追擊之,兩面合圍,攻其不備,則一舉可破。”
“但是你想走哪條道?”藺姜擰眉撓了撓頭,“玉門關(guān)一定不行,易守難攻也是相對的,雙方都死死盯著,但有動靜,立時就被發(fā)現(xiàn)了。”
白弈不由一笑,“所以不走玉門關(guān)?!彼麑粽圃谑种?,沿路移上去,照亮了西州大片土地,“從西州走,借道高昌,翻過三彌山去?!?/p>
聽得此策,藺姜呆了半晌,一下子蹦出三尺高,“好大王,走西州,借道高昌,要過沙漠的!”他滿臉難以置信,瞪著白弈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不知民生疾苦的怪物。
“你不是有個熟門熟路的高昌王女可以做向?qū)??”白弈卻是早已料定的坦然神色,笑容不退。
“行!算你厲害!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藺姜聞言又怔了一怔,舉手告饒地一下坐回地面,“你說吧,什么時候走?”
“不忙,你先在心里挑選著可靠精銳待命,時機(jī)合適了隨時出發(fā)。只是不要走漏了消息,我要你把人馬帶出涼州城之后才和他們明說。”白弈一雙眸子在火光映耀下赫赫生輝,“還有一件事,”他又思慮一瞬,靜道,“你把阿顯帶去。”
“不行!”但聽提及姬顯,藺姜想也未想便一口回絕,“這一趟又是沙海又是雪山的,能活著回來幾個都不曉得?!?/p>
“留在涼州一樣是上陣血?dú)?。你要是怕他死在這兒了,趁早給他踢回家去!”白弈皺眉道,“他也是個軍人。我想要你把他帶出來。將來你我都再不能照應(yīng)他了,他至少能夠自立。他若是個有出息的,最好還能照應(yīng)著他阿姊。”
他說得直白明朗,藺姜不禁一默。這是建功立身的長久道理,無可辯駁。然而,到底是以命相搏。眼前恍惚有舊日倩影閃現(xiàn),藺姜心中一瑟,忍不住喃喃:“萬一——”
“若有萬一,自有我來擔(dān)待。反正她心里恨我,不在乎再多一條人命官司。”白弈截口道,“這是軍令,不必再多言了。”他斷然喝令得不容辯駁,起身拂袖時,一點(diǎn)落寞卻隨著燭火燈光,灑在了眼底。那一瞬間的自哂,既是決絕,卻也軟弱。但只是一瞬。
“你應(yīng)承我的事呢?好了傷疤忘了疼了?”藺姜不由擰眉。
他是答應(yīng)過若還能再活著回去見她,便要與她把話說個通透明白,但那也只是后話,又何況,即便他說,她就一定會聽、會信么?“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卑邹牡灰粦?yīng),唇角不自覺上揚(yáng),猶帶苦澀。
這諸般情形,藺姜看在眼里,不禁又嘆又惱起來,正想揪了他來罵上兩句,忽有軍卒來報(bào):敵軍又在城下叫陣,剛上了胡弩。
“眼看三更半夜了,又搞什么!”藺姜憤憤罵了一句,跳起來就要出去看。
“三更半夜了,睡去吧。愛喊的,叫他們扯破嗓子喊一宿去,白給送箭來的,有什么不好?!卑邹拿πχ鴮⒅?dāng)r住。他便即傳了當(dāng)值將官來,命城上守軍,照舊密密地豎了三層草人藤盾,嚴(yán)密注意挑釁突厥軍的動態(tài),只是不要理他們,將那些射上城頭的箭矢都扒下來,充歸軍用就是了。
藺姜原本著惱,聽了這話,便又笑起來。連日來,胡人為求速戰(zhàn),常來挑釁叫罵,卻也習(xí)慣了,“這些胡兒,看他們能鬧騰多久?!彼αR一聲,便當(dāng)真準(zhǔn)備回去歇著了。
未曾想,人尚未走出幾步,卻又有軍卒疾步奔來呼報(bào):“左將軍領(lǐng)了幾個人出城應(yīng)戰(zhàn)去了!”
聞此報(bào),主副帥二人皆不由得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