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表情顯然是可以容忍妃嬪在這個時候被寵幸,卻不能接受宮女大白天地勾引他兒子。
貞貴人畏縮的、有些恐懼的表情……
我緩緩地說:“先進屋里去再說吧,這里太陽太大了。”
太后的臉色一點也沒有松緩下來,甩下一句話說:“都進來。”
進屋之后太后先指著椅子讓我坐下,可她自己卻沒有要入座的意思,目光在貞貴人和古常在臉上掃來掃去,然后又去看站在墻邊的宮女們。
我先有點緊張,等看到喜福喜月都進來了,她們還甚至沒來及放下手里的衣裳包——太好了,我松了口氣,她們顯然是剛從浣衣局回來。浣衣局的一個姑姑和喜月很交好,大概是借著中午的閑暇去說話。
不是她們就好。
太后看起來是想立規(guī)矩。我知道,至少一半應該是為了我?;蛘哒f是為了我肚里懷的小孩。要是喜福喜月撞到槍口上,先不說我的心情會如何,太后是絕對……
太后看看我,我嗓子有點澀,沒出聲。太后指著喜月問:“誰不在?”
喜月福了一下身,回說:“回太后娘娘,永壽宮上下四十二名宮婢,三十六名太監(jiān),都候著呢,太后請吩咐。”
不是永壽宮的人?
太后顯然也意外了。
是哪個妃子趁空溜來了嗎?那怎么會在貞貴人的房里呢?
“靜妃,你身子沉,先回去歇著?!?/p>
我看看她,她也看著我。
多荒唐,她的兒子,我的前夫,在離得不遠的一間屋子里做那種事,而我們卻坐在這里……
這種荒謬的感覺真是說都說不出來。
我也正不想再理會這件事,站起來低下頭,“是,那我先告退了?!?/p>
喜福過來扶著我,慢慢地轉進內(nèi)室。
坐在床沿上的時候,我緩緩地長出一口氣。
悶,悶得難受。
喜福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粗神經(jīng)的她也感覺到今天的氣氛實在太糟糕了。
“娘娘,要不要開窗子?”
“不要?!蔽艺f。
窗外面有什么?絕對沒有我想要的輕松。
“給您端碗蓮子湯來吧?”
我僵坐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總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其實這件事沒有什么大不了,只是太后一心想著讓我和他兒子之間重修舊好,彌補裂痕,巴巴地跟著我一起過來想做和事佬,沒想到碰到這件事,臉上掛不住。等回頭……回頭知道是哪個妃嬪,也不能怎么樣,畢竟這種事一個巴掌拍不響,他兒子也不是清純小綿羊啊。
我只是覺得胸口太悶。
外面好像沒有什么動靜,也可能是屋子隔音太好的關系。
喜福去了好久,蓮子湯也沒有端回來。
只有一個人讓我覺得不安。
喜福性子很直——有時候甚至有點缺根弦。今天的情形又這么特殊,她要是說錯什么話或是走錯一步路,說不定馬上被填到哪口井里去栽荷花!
我踏著繡花的軟底拖鞋,扶著墻慢慢朝外走。
軟底的鞋子就是這點好。我都已經(jīng)可以聽到外面的人說話了,但是外面的人卻沒發(fā)覺我。
透過珠簾,我的目光先看到跪在殿中央的人。
穿著月白的夏紗旗裝,不是喜?;蛳苍滤齻冎腥魏我粋€。
很長的頭發(fā)披在背上,黑亮,柔順,凌亂而有光澤。
太后坐在中間的椅子上,手里反復地把玩一只荷包。藕色的綢緞布,看起來做工很精致,是裝散香丸用的那種如意荷包。
殿里沒別人了,除了太后和跪著的女人。
“做工挺精細的?!碧蟀涯莻€荷包扔下,“東西也裝得不錯?!?/p>
地下那個女子一語不發(fā)。我想我不該在這兒看著。
永壽宮的正殿里靜悄悄的,那個女子沒說話,太后也沒有說話。
太后身邊的一個太監(jiān)進來,沒說話,行個禮就站在一旁。
太后站起身來,那太監(jiān)過來架起胳臂,太后扶著他出去了。
我站在那里,看著有兩個面生的宮女進來,半扶半架著那個女子站起身來,向外走。
“你們帶我去哪兒?我什么地方也不去!”
她猛然掙脫,黑發(fā)披在身上臉上,可我看清楚她的臉。姣好的、眉目如畫的臉。雖然現(xiàn)在的表情有幾分猙獰,幾分絕望……我竟然不覺得意外。
好像這一幕早就在某處發(fā)生過,埋藏在意識深處。
此時,不過是重現(xiàn)。
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宮女冷冰冰地說:“我們送福晉回去?!?/p>
烏云珠昂起下巴,我沒見過她如此尖銳凜然的態(tài)度,“我自己會走?!?/p>
忽然有只手蓋在我的手背上,我猛地轉過頭,看到喜月站在我身后,伸過手似乎是想把我扶住,這么短的時間里,她變得很憔悴,而且眼睛顯得更沉默。
殿中的人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受了驚的兔子一般的喜福終于捧著一只湯碗進來了。
“娘娘,您睡一會兒吧?”喜福的口氣里帶著誘哄的意味,“您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歇個午覺吧?!?/p>
我點點頭,的確覺得很累。
雖然我想問她,剛才她們都看見什么了,太后又是不是對她們說了什么,皇帝哪兒去了……很多很多的話,可是一句也不想說。
喜月過來替我把外面的衣裳脫了,取下簪子和耳環(huán),頭發(fā)散披下來,感覺好像脖子的負擔也輕了許多。
玉竹簟上鋪著一層軟綢,身上蓋著薄薄的兩層夾被。
我原來以為自己會睡不著,但是很奇怪,剛躺上,我就覺得疲倦得像打完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一樣,眼皮沉重得一下子就落下來。
外面模模糊糊的,有人在說話。
“……她怎么樣了?”
“……睡了……”
是誰在說話?
我不想去管了。
好像有人走進來,坐在身邊。
我睜不開眼,也不想睜眼。
一只手被握住,我反復聽到有人在耳邊說:“對不起……”
接著是漫長的、混沌一團的安靜。
真好,終于安靜了。
第二天太后下諭,取消了貴族眷屬命婦入宮輪侍的規(guī)矩。外眷命婦們不奉詔不得進入后宮,即使進來了,也只能按規(guī)定待很短時間。貞貴人被遷到別的宮里去住了,這種事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理由。
順治依舊每天會過來,我仍然對他不加理睬。他比以前話少了許多,那種明顯討好的笑容卻更多了。誰也沒再提過那天中午發(fā)生的事情,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情。
皇帝身邊的太監(jiān)吳良輔不見了,沒動靜,沒聲息,就這么不見了。
我的肚腹更加龐大……吃得太多,活動得卻不大夠。想要出去走走,總是一群人誠惶誠恐地跟前跟后,生怕我滑了跌了碰了摔了。他們恨不得我一天到晚十二個時辰都坐著躺著,不給他們添亂才好。
所有人都會在這深宮中慢慢改變,誰也不會例外。
包括曾經(jīng)沖動易怒的皇帝。
或許因為這樣看上去平和的冷漠,也可能因為朝上紛繁的雜務,他的臉龐消瘦了很多,眼窩也凹了進去。只穿單衣在屋里的時候,已經(jīng)不能稱他胖子了。
中秋的大宴我沒有去參加,也不知道都有誰去了,我的消息很閉塞,沒有人來跟我提外面的什么事。
立冬,下第一場小雪。那天夜里我開始陣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