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人生愁恨何能免(6)

水長東 作者:杜若


這一下竟走了困,翻來覆去,再睡不著了。拉雜的心事交纏錯綜,欲待梳理,竟不知何處是個頭緒。耳聽外面侍琴呼吸勻稱,有心喚她醒來說話,忽而記起日間她疏淡的神情,那股空落又泛起心頭,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再三地說又有什么意思?又想,原是自己的事,何必非要人明白?卻終究叫人灰心,只覺前途茫茫,仿佛獨行孤木,伸出手去全是空。

輾轉良久,焦躁難耐,索性披衣起身,她不愿叫人,自己往外間暖壺里倒了茶來喝,飲了半盞方平靜了幾分,抬頭望著窗紗暈開的月影,忽然想起那一夜,雙燕來了,帶了那個她已經聽說,卻不愿相信的消息來,最后的一絲希望被斬斷,她的心就那么直直地墜落,仿佛永不到地,永不到地……那時她也是這般望著天邊的月,那月光仿佛針刺,扎得她痛徹心肺,然而她的眼中卻是一片干涸,那時她才明白,原來還能流淚,便不算傷心到極處。

手里的茶碗一抖,不覺磕在桌角上,“叮”地一聲脆響。如月一驚,四下望了望,猶是靜悄悄的,方舒了口氣。她放下茶碗,又往窗外望了一陣,猶豫片刻,緊了緊身上的衣裳,伸手去挑門簾。不妨身旁有人輕聲說:“外頭涼,看凍著?!?/p>

她聽得是侍琴的聲音,心頭微微發(fā)澀,只答:“我近處走走就回來,不礙的。”

侍琴也不再說什么,默然不語地拿過斗篷給她披上,又說:“別往風地里去?!比缭曼c點頭。

出了房門,迎面風來,果然透著冷意,如月只覺得心里的焦躁被壓下幾分,反倒略站了站,方慢慢地往前走。時近中秋,風中桂香襲人,如月往兩旁望一望,月下只見樹影漆漆,也分辨不出哪一株花開。她想起鄉(xiāng)間家門口,原也有一株桂樹,從前年景好時,養(yǎng)母也曾做過一回桂花糖。做完了一家子人嘗鮮,她瞧著養(yǎng)母手里的木勺猶猶豫豫地挑起一丁點兒,頓一頓,又猶猶豫豫地添幾顆糖粒子遞給她,她心里自然是明白的,便捻了勺間那幾顆糖粒子,剩下的都喂進了小弟的嘴里。養(yǎng)母轉過身去望著小弟,臉上便慢慢地綻開笑容。養(yǎng)母待她不算差,只是看她的眼神永不會像看著親生兒子那樣。她看著,手指放進嘴里,那樣甜,可甜到了極處,一絲苦澀慢慢地透上來,而后便木然了。

那時她想,自己命該如此,怨不得誰。

可是忽然有一天,卻知道命不該如此。

那日她有了親娘。

只因太突然,突然得她辨不出心頭的滋味,突然得她不知該從何想起,突然得只有怨意,在心里翻翻滾滾,將別的念頭全壓了去。

豪門貴婦原有許多的不得已,母親來去匆匆,走時天上飄著雪片,灑鹽末子似的。她望著那轎子漸漸地行遠,化作斑駁中的一個小黑點兒,只覺一切仿佛夢中?;谢秀便遍g,只一個聲音從心底里冒出來,起初飄忽不定,自己也不明白那是什么,而后終于越來越清晰——

有親娘了!

親娘……只這兩個字,漫天的烏云開了,雪片子落在身上臉上仿佛帶著暖意,一絲絲化開了滿心的怨氣,壓了多少年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全涌了上來。有親娘了,從前人皆有的她沒有,而今她也有了,真心疼她的人,遮風擋雨不叫她挨苦受難的人。才明白為何那么多的怨意,那是嬌也不知如何嬌的委屈,原是要母親疼的,加倍地疼,好將滿腔的委屈全散盡,十幾年像石頭一樣沉甸甸地壓著,散盡了,再也別有了……

又喜又悔啊,深悔未叫母親明白她的心思,又想母親必是明白的,不是說了“且等幾日,一定來接你?”便等著、盼著,尋思著下回一定好好地吃下母親預備的菜肴,叫母親看著,眼角眉梢也那么慢慢地綻開笑容,香甜得好似桂花糖。似這般日里想,夜里也想,想著下回見了面,想著滿席的菜哪一樣都好,必是鮮到心里頭去……想那描金纏枝梅的青花碗里,雪白的冰糖銀耳不知如何的甜……有親娘了,好容易有了,好容易……下回,只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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