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日子開始了,我弄不清楚自己挨了多少毒打,身上每天都會添上新的痛楚。可只要一拿起琵琶,手指在上面撥動弦兒的時候,身上的那些疼痛就會減輕很多,那錚錚的琵琶聲如流水一樣,撫慰著我身上的每一處傷痕。
我天生是個彈琵琶的人。
我用比別人更快的速度,學會了復雜難懂的工尺譜,知道如何用小工調(diào)、正宮調(diào)、尺字調(diào)、乙字調(diào)來彈琴。
半年過去了,我終于學會了彈奏這種美妙的樂器,或者說,我終于入了門,我很高興,那些美麗的曲子從我的手中流出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這美麗的樂器,在我的手中淌出美麗的樂聲,多么好啊。
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兩個小姑娘不見了,非霧告訴我,是因為她們沒有通過韓夫人的第一關(guān),被轉(zhuǎn)賣到了青樓。
我惶惶不安地等待著韓夫人哪一天派人來把我叫到她的房中去。這段日子里,樊姑娘對我的要求更加嚴格了,只要有一點點極細微的錯,她就讓朱大娘狠狠地懲罰我,用銀針在我身上扎,用鞭子抽,用竹板打。
她沒有絲毫憐憫之心,朱大娘更加沒有,有時候我想,朱大娘身子里的血一定是藍色的,也是冷的,跟別人不一樣,樊姑娘身子里的血會是什么顏色的呢,我覺得應該是淡紫色的吧。
我傷痕累累,和非霧一起洗澡的時候,我們互相看著對方小小的身子上那些腫得高高的,重重疊疊的傷痕,當我們互相撫摸著對方身上的傷痕時,我的心里就開始恨樊姑娘,這個美麗的心如蛇蝎的女人,在我們受到懲罰的時候,她站在一邊,像個木頭雕出來的人兒,毫無表情地看著我們,我非常恨她,可一看見她,就忍不住要喜歡她,她實在太美了,看見她的時候,就會把她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淡忘了。
終于有一天,韓夫人派人來叫我了。
如果韓夫人認為我彈得不好,我就會像那些小姑娘一樣消失,不知道被賣到什么地方去,這個想法讓我身子發(fā)冷,我不想離開非霧,也不想離開樊姑娘,盡管她從沒對我有過好臉色。
我抱著琵琶,站在韓夫人面前,竭力克制著自己的緊張和驚恐,可還是忍不住微微顫抖著,像風中一株孤單的小草。
韓夫人手中把玩著一塊精巧的玉佩,玉佩上有一只鳳形的鳥,長長的尾巴,高昂著頭,身上閃著漂亮的光澤,我的眼睛使勁盯著那塊玉佩,腦子卻是一片空白。
“非煙姑娘,你來了已經(jīng)有半年了吧?”韓夫人拖著長長的調(diào)子,很悅耳,又讓人有些難受。
“是,夫人?!蔽业椭^,聲音卻響亮,在牡丹亭,你首先要學會清脆響亮地答話,這可以讓你少挨些打。
“好,你坐下開始吧?!表n夫人向床邊一靠。
我半坐在韓夫人面前的小凳子上,抱好琵琶,凝神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開始定弦,我按住第一柱的子弦與空中弦雙彈了一下,再按住第四柱的中弦與空中弦雙彈,然后分彈了一下第一柱的空子弦與空纏弦,琵琶聲很和諧,我的心稍稍放下來一點,再定了定神,手指開始慢慢滑動。
我彈是的《漢宮秋月》,這曲子訴說的是漢宮中被冷落的宮女望月神傷的情緒,曲風哀怨悲抑,曲調(diào)寂寥清冷。我的手指捻得很緩慢,手法很細膩,變化繁多是這首曲子的特點,綿長的旋律中不時地出現(xiàn)短促的休止和頓音,這樣一來,就彈出一種時斷時續(xù)的感覺,這樂聲有著二胡柔和而凄怨的音色,時而微轉(zhuǎn)徵音,很微妙,我彈著彈著,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對著半彎秋月傷懷不已的宮女,清冷的月色灑在我的身上,頭發(fā)上。
一曲已畢,我沒有馬上抬頭看韓夫人的反應,我已經(jīng)陷入了琵琶聲帶來的幽怨之中不能自已,早忘了這一曲是決定我命運的樂章。
過了許久,我忽然回過神來,慌忙抬頭,只見韓夫人手中轉(zhuǎn)著玉佩,若有所思地靠在床上,仿佛一下忘了我的存在,她的臉上陰晴不定,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心里怦怦地狂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