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欽宗 靖康元年

光陰荏苒，十年流光便如白駒過隙一般從人間飛過，快得讓人簡直不敢眨眼，生怕兩瞼相觸之間，便又多了多少滄桑的歷史，變了多少曾經(jīng)的朱顏，讓人一聲喟嘆。

這便是身處末世的心情，恨不得日夜睜著眼睛，生怕一覺醒來，便已換了廟堂，改了朝代。

沒有人能阻得住歷史滾滾的車輪，也沒有人能參得透這個(gè)風(fēng)雨飄搖的王朝究竟會有怎樣的未來。

并非不問世事，并非不愛國家——前方偶有的捷報(bào)，義軍抗金的大捷，總還是能讓人熱血沸騰的，可沸騰過后往往看到的并非是河山的收復(fù)，反而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室一次又一次地出賣那用鮮血換來的尊嚴(yán)。

這怎能不讓人失望？

碌碌平民，生命本就猶如草芥——亂世之中，金兵蹄下，流的總是宋人的血。

是無奈，更是悲哀。

也罷，也許老天早已將一切注定，身為一介草民又何需再反抗些什么？

反正變的是敵人的名號——從遼國到金國，不變的是侵略；反正變的是皇帝的尊號——從徽宗到欽宗，不變的是懦弱；反正變的是人世，不變的是山河；反正一切都是可以變的，不變的卻是及時(shí)行樂——

揚(yáng)州瘦西湖，自古便是人間的繁華極點(diǎn)。杜牧有詩云：“十年一覺揚(yáng)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說的便是這樣一幅紙醉金迷、酒綠燈紅。

就連這樣一個(gè)冬夜，瘦西湖也仍是一番繁華麗景——湖中游船上的絲竹管弦，湖邊酒肆里的把酒言歡，交織成一張曼艷的大網(wǎng)，鋪天蓋地的熱浪仿佛連廿四橋邊的紅藥也能催開。

而這極點(diǎn)中的極點(diǎn)恐怕便是百年老店——福興樓了。

福興樓臨湖而建，共分三層，一層是散座，中央是供歌女、舞姬以及戲班表演助興的高臺，二三樓是雅座，臨水一面是簾幕小窗，臨臺一面是金鉤珠簾，兩邊墻上掛的是些名人字畫，當(dāng)然多是些贗品，不過粉墻上也留著些文人墨客的酒后之作，龍飛鳳舞的題款之中也確可尋得幾個(gè)名家。日日爆滿之中，簾外輕歌曼舞，簾內(nèi)觥籌交錯(cuò)，珠光琥珀搖曳之間，真不愧是一座人間仙境。

此時(shí)福興樓又是高朋滿座，二三樓的珠簾或卷或垂，只聞一片杯盞之聲。

一樓高臺之上坐著個(gè)歌女，一曲唱畢，她站起身來，樓上樓下一片哄然叫好之聲，緊接著便是一把把的金鈿白銀撒了一臺。那歌女忙道幾個(gè)萬福，拾起一地賞錢笑著走下臺去。

接下來走上臺去的卻是一半老徐娘，喝酒的眾人都是一愣，隨即便訕笑起來。

二樓一間垂簾的雅座中傳來一聲輕笑，發(fā)笑的是一青衣少年，二十出頭年紀(jì)，卻偏長著一張“娃娃臉”，劍眉下的眼睛生得新月一般，這一笑起來更是瞇成了兩條窄縫，讓人看了說不出的親切。他劍眉一揚(yáng)，回身笑道：“想不到這樣的老女人也敢上臺，真是可笑，你說是吧，公子？”

沒人應(yīng)聲。

他嘆了口氣，上前兩步，貼著他那個(gè)一直凝視窗外的公子，又喚一聲：“公子？”

依舊沒人應(yīng)聲，他的公子此刻正斜倚著窗欞，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窗外，身著一襲舒適的白衣，絕世而獨(dú)立，似乎周遭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青衣少年忍不住也順著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卻只見冷月之下幾株孤零零的寒梅，猶自含苞，連朵花也沒有。

這有什么好看的，家里不多得是？他心里嘟囔一句，口中卻道：“公子，別看了，你難道能把它們看開不成？”

白衣公子仿佛這才意識到他的存在，像是回答他的問話，又像是自言自語，低聲說道：“梅花又豈是為人而開？”

青衣少年笑笑：“我說不過你，你想看便接著看。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什么時(shí)候才下去找那個(gè)人？”他指指樓下散座中一個(gè)獨(dú)自飲酒的中年男子。

白衣公子微笑道：“總得等他喝完了那壺酒吧?！?/p>

青衣少年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那壺酒還剩多少，忍不住問道：“公子，你千里迢迢跑來揚(yáng)州，就為了找他？”他又看了那人一眼，語氣中頗有不屑之意。

白衣公子聽出他語中的懷疑，解釋道：“你可莫小瞧他，他可是個(gè)大大有名的人物，十幾年前，我還是在朝堂上……”話說了一半，他忽然頓住了，一面?zhèn)榷犞饷娴泥须s，一面問那青衣少年：“你可曾聽見剛才外面說了什么？”

青衣少年見他神情忽變，不禁奇怪，順口答道：“是有人和樓下的那老女人打招呼，叫她萬春樓的張嬤嬤。”

“萬春樓？”白衣公子低聲重復(fù)著，“是不是那座官妓院？”

“你什么時(shí)候?qū)@些……”青衣少年的眼睛又彎了起來。

白衣公子卻不理他，站起身來，走到珠簾之前，望著外面，問道：“她剛才是不是說要賣一個(gè)歌女？”

青衣少年點(diǎn)點(diǎn)頭：“是呀，叫杜若蘭來著……”話一出口，他自己也停住了，只覺得這個(gè)名字十分耳熟。

“你可還記得那杜將軍的女兒叫什么？”白衣公子問道。

“就叫杜若蘭！”青衣少年眼睛都亮了，“一定是她！杜將軍蒙冤被害，家人都被發(fā)配，女眷就充了官妓，義軍救出杜夫人的時(shí)候，她不是說杜小姐被弄到了萬春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