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天空布滿陰云。
“一切都無聲無息,令人可怖的寂靜。空氣的郁悶似乎增加了一倍,大氣氣壓仿佛在一秒鐘內(nèi)突然增加了許多。人們頭腦昏沉,心臟窒息,呼吸不能暢順……一只燕子低低地掠過下面街道,羽翼幾乎觸著路面……而這種無可逃避的壓力,這種緊張,這種全身都感受到的與時俱增的抑壓也確實變得難忍難捱了,如果它僅僅再延長短短的一剎那,如果不是在它迅疾地達到頂點之后立刻就松弛、緩和下來的話?!保撓蛲旭R斯·曼致敬!
吃過晚飯的同學們在教室里進行名義上的自習,由于知道鐘老師病重的消息,所以一些學生又活躍起來。在朗朗的讀書聲和嘈雜的談笑聲中,一陣“梆梆梆梆”的聲音突然響起,原來李挺和趙斯兩個家伙已經(jīng)廝打在一起,這是一對公認的情敵。
李挺手拿一個吃飯用的搪瓷缸,精神抖摟地往趙斯的腦袋上敲,像是在往墻上敲釘子。一邊敲,李挺還破口大罵:“你媽×的,我叫你惹我”
趙斯被李挺按住腦袋壓在桌子上,起不了身,只好用胳膊肘亂搗一通以示反抗,嘴里也沒閑著,說的是“別以為你爸是武裝部的我就怕了你,老子饒不了你!”之類的話。旁邊的學生想上去拉架,早被李挺喝斥到一邊,女生們躲在旁邊驚叫不已。杜里京擠上前去想勸開他們,李挺沖他叫道:“你不用過來”好像自己在做一件舍生取義和義不容辭的壯舉。
杜里京并沒有進一步上前拉架的意思,只是說:“你們別影響別人學習”他的話音剛落,只聽見“嘩啦”“咣咚”一陣聲響,肥胖的趙斯把前后的桌子都撞倒了,課本撒了一地,這小子終于擺脫了被人壓著打的不利局面。
杜里京見狀,說道:“你們可別打爛頭啊”
李挺雖然個子不低,但沒有趙斯強壯,眼看形勢要逆轉(zhuǎn),就掄圓胳膊,手持搪瓷缸最后一擊,趙斯的腦袋立即涌出鮮血。
杜里京皺了皺眉頭,又說道:“你們真厲害,想打死人啊”
再看那邊,趙斯已經(jīng)掄起一個板凳向李挺頭部砸去,只聽“咕嗵”一聲,李挺當場被放倒在地,不復(fù)動彈,趙斯又上前狠狠地踹了一腳。
看熱鬧的學生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沒想到李挺就挨了一下就挺不住了。
杜里京這才上前拉開趙斯。李挺被人扶起后半天才清醒過來,他抹了一把腦袋上的血,臉上的橫肉直抖,轉(zhuǎn)身也拽上一只板凳,看樣子要做浴血奮戰(zhàn)。
杜里京奪下李挺手中的凳子,吼道:“你們要鬧到什么時候?”
“叫他們接著打!”一個蒼老的聲音出現(xiàn)在門口。
整個教室都呆住了,這不是鐘老師嗎?
沒錯,是他。
天邊開始電閃雷鳴?!懊恳宦暲醉懚枷袷且嬖V大地一樁對它非常重要的事情;雷聲一個一個地互相追逐,差不多一直不停地在吼叫。被閃電拉破了的天空在打戰(zhàn)……”向高爾基致敬!
一個女孩子手拿雨傘也站在門口:“爸,你可得快點兒出來,別講著講著又沒邊沒沿兒了!”
鐘老師扭頭看了她一眼,沒說什么話,接著就顫巍巍走進教室,他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洪亮,但仍不失威嚴:
“把桌子給我扶好?!?/p>
后面的同學紛紛起身把倒下的桌椅擺好,散落在地上的書本也很快被收拾起來。
“咋不打了?”鐘老師臉色很平靜,像是在請教一個難解的問題。
李挺和趙斯憋著氣沒有出聲。
“滾吧,去外面打吧,打死一個算一個!”鐘老師擺了擺手,“快點兒吧,別讓我再看見你們”
兩個掛彩的家伙捂著腦袋竄了出去。
同學們正襟危坐,教室里安靜下來。
窗外已經(jīng)嘩嘩啦啦地下起豆大的雨點,鐘老師坐在講臺上劇烈地咳嗽。
“我看哪,有些同學拿到畢業(yè)證就回家吧,把報考費給爹媽省下來吧。當你們這個渣子班的班主任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瞧瞧,什么鳥都有。我一把老骨頭了,管不了你們了!”說到這里,鐘老師撇出一絲苦笑。
“我今天來就是給你們告別的,本來我可以在家歇著,牛校長千叮嚀萬囑咐叫我好好歇著,哪兒都不要去,可是不當面給你們交待幾句……我心不安。這不,我家閨女陪著過來了,叫我說兩句就走,其實我也不想多說。你們都這么大了,天天罵你們我也累啊。
“明天我就去市醫(yī)院動手術(shù),肺葉得切掉一片,這輩子我沒別的愛好,抽幾口煙還不行嗎?結(jié)果呢,弄成這個樣子!……不管怎么說,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你們不一樣,你們還年輕,這一年正是要命的一年,時間得抓緊啊孩子們,考不上大學,你們能干什么呢?工人都在下崗,工作有那么好找嗎?你說你們能干什么呢?”
鐘老師掃視了一圈,許多同學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過了一會兒,雨勢漸漸轉(zhuǎn)小,淅淅瀝瀝地打在玻璃窗上,水珠兒像一行行蚯蚓在爬行。
“你們這個班不太好管,班干部也不像話,有些事實在叫人氣憤,屁大的孩子就想……啊,換成往日,我早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開除了!不過,現(xiàn)在我也懶得再批評了。好自為之,好好反省吧,這么熱的天從家里跑來容易嗎?你們咋就不知道好好學習呢?我真不明白,你們學習是給我學的嗎?考不上大學你們有臉回家給爹媽交待嗎?唉,好自為之吧……”
晚自習上課的電鈴聲急促地響起。
鐘老師站起身來,步履蹣跚地走出了教室。
他的女兒趕緊撐著傘迎了上去,二人走下教學樓的臺階,步入雨簾。
“完了!完了!我們不能沒有鐘老師啊!”復(fù)讀生老孔站了起來,他的神色比前天丟了20斤飯票還難看。
四周都有同學在嘆惜,一雙雙迷茫的眼睛望著窗外……
鐘老師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淫雨霏霏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