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2)

最后一個匈奴 作者:高建群


羌笛鼙鼓起自賀蘭山,爾后,大軍一路掩殺,順河套進入陜北高原。進入陜北后,大軍分成幾股,一股順寧塞川而下,直取膚施城,一股自魚河堡進入無定河流域,一股沿著古老的秦直道,兵逼長安。剎那間陜北大地血流成河,橫尸遍野,大一點的川道,都成為無人區(qū)。大軍所到之處,奪州掠縣,銳不可當,短短三個月時間,陜北高原大部分縣城,包括當時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中心膚施,同時淪陷。各縣舊縣志,對這一場戰(zhàn)亂,都做了詳盡的記載。記史之外,縣志中都列著長長的一串烈婦烈女和以身殉職的官員的名單。而時至今日,陜北高原,那些茂密的次生林地帶,那些荒涼偏僻的荒溝野岔,常常會發(fā)現(xiàn)一個村落的遺址,或者幾孔半塌的窯洞和窯洞前面的石砬石碾,相信這些廢墟正是戰(zhàn)亂的產物。據說,聞名遐邇的南泥灣,戰(zhàn)亂前乃是一個繁華的村鎮(zhèn),戰(zhàn)亂使這里成為無人區(qū),于是蒿草、狼牙刺、馬茹子、黑刺,乃至一兜一兜的背搭楊和榆樹,茂盛地生長起來,于是給整整七十年后的三五九旅屯墾南泥灣,準備了條件。

上面談到同治六年的那場戰(zhàn)亂,并不是為了別的,單為了說一說黑大頭,也就是胸前挎著紅綢帶的這個新郎官。

“回回亂”那陣,黑大頭的爺爺,正是這支隊伍中一個手執(zhí)砍刀的兇猛異常的小頭目,后來戰(zhàn)事罷后,好像大海退潮一樣,這一股子決堤的狂瀾,慢慢地縮回了海心,重歸于朔方。然而,黑大頭的爺爺沒有跟著潰敗的隊伍回去,他像一滴走失了的水滴一樣,被這厚厚的黃土吸收了。同時留下的還有黑家的一伙兵丁和家眷,他們在延河快要注入黃河的地方,選擇了一塊寬闊的川面。他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將包袱里搶掠來的財寶深深地埋藏起來;要做的第二件事情,是破土動工,修建一個叫黑家堡的村子;要做的第三件事情,是開始耕種這塊無人區(qū)中荒蕪了的土地。隨后,一些難民也陸陸續(xù)續(xù)來到這里,住進了黑家堡,難民們有的租黑家的川地種,有的則把目標對準了荒山,在那里開墾生荒地或者擱荒地。當做完這三件事情以后,下來,黑大頭的爺爺,就將自己的族籍改為漢族了,以免招人耳目,以便在這塊土地上世世代代安生地生存。

黑大頭的爺爺將這一切安頓好了后,還沒等享兩天清福,就雙腿一蹬,死了。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水在傷馬骨的同時也傷了騎手的骨頭,黑大頭的爺爺在戎馬生涯中,中了寒氣,后來生了一種我們今天稱之為類風濕的疾病,他的握過砍刀的手指后來縮成一團,像雞爪子,而那風濕漸漸侵入心臟,直到有一天不可救藥。

黑大頭的父親是個敗家子。他又嫖又賭又抽洋煙,因此土地在迅速地減少,地底下埋藏的私財也被他倒騰得剩下不多了。四鄉(xiāng)里到處拈花惹草,這樣,結下了不少仇家,黑家堡方圓左近,不少人揚言要索他的性命。有一次,他去城里,也是合該有事,他在城里耽擱久了,折身回家時,天已經擦黑?;丶乙涍^一個險要的地方叫老虎崾。他叼著一根煙袋,正走著,迎面過來一個人。那人掏出煙袋,要和他對火。他有點不愿意,但還是將煙袋湊過去了。那人將煙鍋點著,狠勁地抽了兩口,火燃處,仔細看清了仇家的面孔,于是肩膀輕輕一扛,將他掀下懸崖。黑大頭的父親在掉下懸崖的一刻,才明白這是個苦主兒。只見那苦主兒哈哈大笑:十年等你個閏臘月,謀了很久,這一回算是謀成了。

父親一死,這一份家當便落在了黑大頭手里。這黑家王朝三世,三年五載后,長成了一個五大三粗、腰圓膀寬的壯漢。一張盆盆臉,黑漆一般,一出汗便黑得閃閃發(fā)亮。臉上幾顆大麻子,一顆點綴在鼻梁凹里,一顆點綴在左臉臉頰上,還有一顆,隱現(xiàn)在脖子上的衣領間。一顆碩大無朋的頭顱,通??偺甑镁?,光頭上蒙一領羊肚手巾。對襟衫子,粗壯的腰間,一條丈二粗布做成的腰帶,纏了三匝。腳下,一雙百衲鞋,走起路來,踩得地皮震天價響。生人見了,都禁不住喝一聲彩,說做個土財主,委屈了這半截黑塔一樣的坯子,要是生在亂世,這肯定是個英雄的角色哩。

黑大頭別看生得面惡,卻為人良善,深通事理。他主事不久,便剎住了正在走向敗落的家境。俗話說,船破還有三千六百個釘子哩,因此這黑家,在黑家堡還算首富,在這條川道里,也算得上一戶叫得響的人家。父親那許多惡習,除賭博一項外,其余的,黑大頭都不再沾邊,一副煙槍,扔到了河里,平日見了擠眉弄眼的女子,也懂得自重,不去招惹是非。黑大頭的父親既死,那眾多仇家,叫一聲“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對黑家的怨恨自然松動了許多,如今見黑大頭生得令人先有三分怯意,又在鄉(xiāng)間熬得了好鄉(xiāng)俗,于是偃旗息鼓,不再惹這黑家三世了。  父親的基因當然要有一點遺傳。賭博、嫖女人、抽洋煙三宗事情,黑大頭三中取一,迷上賭博。記得誰說過,人的一生,迷戀上了一件事情,便往往會栽在這件事手里。這話不假,黑大頭將來的落草為寇,并且血淋淋的人頭掛在丹州城上,究其根由,都不能不說緣由“賭博”二字而起。這些當然是后話了。后話放在后面說。

越窮的地方賭博之風越盛,這大約是個規(guī)律。乞丐的想象力最豐富,他可以想象世界上的一切財富都為自己所擁有。賭博漢也是這樣,賭博刺激了人們貧乏的想象,而且這想象極有可能在一瞬間變成真實。所以窮漢愛賭,賭得昏天黑地,賭得賣了房子,賣了地,賣了老婆,賣了還未成年的女子,到了這種田地,還要繼續(xù)賭,直到有一天,債臺高筑,走投無路,于是解下布腰帶,找一個歪脖樹,去做吊死鬼了事。賭博場上的昏天黑地,財產的忽聚忽散,命運的大喜大悲,不獨刺激窮人,對富人也是一個刺激。富人不像窮人贏得起輸不起,他們不管怎么說,身后雖不是金山銀山,但是總有家底墊著,所以他們的躍躍欲試多是尋求消遣和刺激。他們也是人,空曠寂寞的高原環(huán)境同樣使他們寂寞難挨,人閑生余事,驢閑啃槽幫,所以一經人勾引,偶爾涉足賭博場上,經歷一番后,往往接下來就是狂熱地迷戀此道了。而且他們畢竟還有一些財力做后盾,因此賭注下得暢快,出稍出得暢快,召集場子也容易一些,順耳的話也聽得多一些。加之事情也有一些奇怪,有錢的人越能贏錢,沒錢的人,即便狗尿到頭上依舊背運,即便回去摸老婆兩下褲襠依舊改變不了倒霉的手氣,于是一點點甜頭的刺激,就使那些富人更加樂此不疲了。當然,也有見了賭博場繞道走的人,這些人往往是那些家境中等的殷實人家,就是說不窮也不富,在他們那里,每一個銅板都是在手里攥得冒出汗來,方才撒手,家里吃過用過,一年下來,剛好兩相抵消,因此沒有余錢拿出來賭博,對于房子、田地和老婆,也心疼得當成自己的命根子,心尖尖,絕不拿來與人去爭個高低,擔那不知深淺的風險。所以通常,賭博只在窮人和富人圈子里盛行,于他們,是敬而遠之的。

陜北民間的賭博,形式各異,五花八門,不過通常通行的是兩種,一種叫“夢和”,一種叫“押明寶”。這“夢和”細說起來,和現(xiàn)今通行的麻將差不多,也是條餅萬,條餅萬之外,也有一些閑牌,不過那閑牌不叫東西南北風,白板加紅中。閑牌只有三種,一種叫“老錢”,一種叫“紫花”,一種叫“獨留”。這牌也不像麻將那樣用膠木或硬塑做成,而是紙的,用麻紙一張一張膠起,裁成一寸寬三寸長大小,上面再用石印工藝印上各種符號,就可以使用了。所以這種賭博形式又叫“抹紙牌”。陜北民歌《光棍抹牌》,說的大約就是這種形式的賭博吧,那里面有“吃七萬來打八萬,為什么打下去二萬官”,還有“吃七棍來打八棍,倒不如老娘的一條棍”的話,七萬八萬二萬,令我們想起麻將牌,七棍八棍也是如此,那“老娘的一條棍”,大約是說,賭博漢的老婆,手提一條棍,來打自己的丈夫,攪亂場合吧。那“夢和”通常由三人來耍,另外一人,站在一旁,手握一張紙牌,準備揭“夢”?!皦艉汀钡慕蟹?,大約就是由此而來。賭的方法,一條一萬九餅算一和,二條二萬八餅算一和,三條三萬七餅算一和,依此類推,下來又分“大駕”、“鹵頭”等等,很復雜,遠非三言兩語所能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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