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5)

最后一個匈奴 作者:高建群


黑白氏見男人實在可憐,于是瞪著眼睛,支起耳朵,希望門環(huán)再度響起,那時,即便在家里設(shè)個場合,讓黑大頭過過賭癮,她也情愿??墒亲蟮扔业龋褪遣灰婇T環(huán)響起,她還不知道那些人是嫌棄她,她在心里罵著:這些倒霉鬼們,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卻說這一天,黑白氏隔著窗戶,照見兩個攬工漢,正在院子掃雪,突然眼前一亮,將這張三李四,叫到自己正窯里,問他們可會“夢和”,如果會,不妨放下手中掃把,陪掌柜的耍上一回。

那張三李四聽了,受寵若驚。前邊說了,這兩個人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老實受苦人,平日與賭博場一向無緣,但是由于是給黑家攬活,耳濡目染,對各種賭技,也說得上略知一二,有時黑白氏使起性子,叫他倆去賭博場上尋那黑大頭回來。他倆去了那種場合,混進入堆里,伸長脖子看潮漲潮落,財聚財散,心里也癢癢的,常常有躍躍欲試的念頭,奈何囊中羞澀,縱有念頭,不敢乍舞,只有看熱鬧的分兒,沒有身臨其境的快感。今天,聽了女主人的話,兩個互相看了一眼,齊聲說道:會是會,只是沒有銀錢,只能干耍而已。所謂干耍,就是沒有賭資,純粹的游戲了。黑白氏聽了,說,干耍就干耍,只為消遣,難道財大氣粗的黑家,還能去揭窮漢鍋里的米湯皮不成。就這樣說定了,然后黑白氏叫住外邊院子里正在轉(zhuǎn)磨的黑大頭。

黑大頭見了這樣的場合,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有幾分不情愿就范,但是礙著婆姨的一片熱心,于是回到窯里,脫了鞋子,上到炕上。那張李二位,也脫了鞋子,上到炕上??缓軣?,一床紫花大被,蓋住四個人的膝蓋,那牌就放在被子的上邊。黑大頭和兩個伙計玩耍,黑白氏正襟危坐,充當“揭夢”的角色。這樣耍了幾回,抑或是黑大頭覺得這是小孩子的游戲,耍不上勁,抑或是正如那些賭漢們所說,有大肚子婆姨妨著,總之,連耍連輸。那兩個伙計,倒是鴻運高照,贏得氣也喘不過來,心想,這樁事情,比起攬工輕松多了,若這次不是干耍,現(xiàn)在腰里的銀錢,恐怕沉甸甸的了。

耍罷幾回后,那兩個伙計還在興頭上,黑大頭卻把牌一整,說聲算了。原來這賭博本身,其間并沒有多少可資留戀的成分,值得留戀的全在那輸輸贏贏的金錢過往上,如沒有賭資,這種“夢和”純粹成為游戲性質(zhì),稀湯寡水,味同嚼蠟了。

雖然一起耍牌,畢竟有尊卑之分,兩個伙計見主家說聲算了,于是也就只好作罷,重新回到院子,抱自己的芨芨草掃把去了。

掃雪途中,兩人不謀而合,說等年底工錢下來,有了賭資,和這黑大頭,賭上一回,人無外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到時候贏上一袋子銀洋,也好叫自己的老婆娃娃,過兩天好日子。

說話間,年關(guān)到了,寧窮一年,不窮一天,家家貼對聯(lián),貼門神,鉸窗花,請灶王爺,乍舞著過大年了。小伙子要炮仗,姑娘要花襖。這炮仗一旦到手,拆開長鞭,摘下幾個零星的,先捏在手里,響了起來。姑娘的花襖,不等年三十,也羞答答地,一步三顧盼穿在身上。兩個伙計也準備打道回府,回家與家人團聚,等過了正月十五,再來攬活。黑大頭拿出響當當二十塊大洋,分成兩撥,用紅紙包了,交給伙計,算是這一年的工錢。張三李四拿了工錢,在手里掂了掂,磁磁維維,卻不動身。黑大頭說:該起身了吧,快去置些年貨,回家去吧!誰知張三李四聽了,還是笑一笑,不動身。黑大頭見了,以為兩個伙計嫌錢少,于是黑下臉來,就要發(fā)作。不料想張三李四提出,要用這工錢作為賭注,設(shè)個場合,與黑大頭賭上一回。黑大頭聽了,哈哈大笑,勸他們趁早回心,絕了這個念頭,有的人是像雞一樣,從地里刨著吃的,有的人長著神仙手,從空中叼著吃的,至于他們,黑大頭認為,還是安于本分為好。張三李四聽了,以為黑大頭怯陣,于是益發(fā)不肯罷休。黑大頭見了,說一聲:“罷罷罷,回窯里設(shè)場合吧!”

還是那一天的情景,一床紫花被,將四個人的膝蓋蓋定,一副麻紙牌,放在紫花被正中。仍然是三個人聚賭,日益舉步維艱的黑白氏,充當這“揭夢”的角色。一條一餅九萬算一和,二條二餅八萬算一和,三條三餅七萬算一和,如此等等。所不同的是,兩個伙計都把自己的十塊大洋,立一個柱子形的模樣,放在炕上的背墻上。而黑大頭的銀洋,車載斗量,他從地上抱起一個壇子,也威赫赫地立在炕圪里,惹得兩個伙計眼熱。兩個伙計這次是失算了。那黑大頭見了這正式場合,全不是上次那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他雙目赤熱,精神亢奮,反應(yīng)敏捷,那兩個沒有見過世面的伙計,哪里是他的對手。這樣不出三圈,張三李四眼睜睜地看著剛才還屬于自己的十塊大洋,現(xiàn)在長腿回到了黑大頭的壇子里去了。

張三李四到了這種地步,連連叫苦,后悔不迭。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于是涎著面皮,提出由黑大頭借他們一點賭錢,再賭上一陣,看有沒有撈回來的希望。黑大頭聽了,笑一笑,便又從壇子里摸出一把大洋,放在二位跟前,重開局面。誰知過了一陣,這些銀洋,又像長著腿兒一樣,回到黑大頭壇子里去了。如此往復(fù)幾次,黑大頭將紙牌一整,說聲:“散場吧,二位今日手氣不佳,改日再撈吧!”兩個聽了,不肯罷休,提出家里有窯,有老婆孩子,愿意貼上它和他們,再賭一回。黑大頭沒有搭茬,他站起身子,正色說:還不走人,莫非真要傾家蕩產(chǎn),才肯罷休不成。黑大頭還說,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那所欠的賭資,不要了,明年繼續(xù)來黑家堡干活吧!

話說到這個分兒上,張三李四只好溜下炕來,趿上鞋子,背上空蕩蕩的褡褳,回家去了。黑白氏心腸軟,看到兩個伙計失魂落魄的樣子,有些于心不忍,想喊住他們,聽見黑大頭咳嗽了一聲,她沒有敢喊。

正是大冬天的情景,大雪封閉了山路,四野寒氣逼人。兩個伙計,原來是山那邊一個村子的,兩人踩著沒膝的大雪,翻過老虎崾,向家里走去。最初,想到黑大頭赦免了他們后來所欠的銀兩,還覺得自己占了便宜,但是離家越近,心里越翻騰得厲害,想起一家老小,此刻正在家里,望眼欲穿,等自己拿著工錢回家過年,現(xiàn)在自己兩手空空,回家見了老婆孩子,如何交代。想著想著,又不由得怨恨起黑大頭來。怨罷黑大頭,想想這也怪不得他,全是自己多事,一時昏了頭,要去上那個抬桿。想來想去,千錯萬錯都錯在自己頭上,于是不由得以掌擊額,痛罵自己一頓。

罵完了,還是解決不了問題,兩人想了想,于是決定一死了之。恰好這老虎崾,有一棵歪脖子樹兒,兩人對著樹說,借個光兒,成全我們的好事吧!說完,各人解下自己的腰帶,一頭搭在樹上,一頭綰一個活套兒,就要將自己的脖子往里面塞。套著套著,張三翻心了。說道赤條條的一個漢子,去干這婦道人家的勾當,即使死了,也落了一場笑話,好死不如賴活著,咱們不如另打個主意吧!李四聽了,也覺得這話有些道理。于是兩人停止了手頭上正在做的事情,又商議起來,商議的結(jié)果,決定做個剪徑賊,就在這老虎崾上,干一樁買賣,然后回家過年。主意定了,兩人便在老虎崾,找個去處,躲起來,單等第一個送命的上來。

說來也巧,不多一會兒,自山路那邊,一個半大小子,背著個褡褳,咿咿呀呀地唱著,走了過來。兩人見那小子穿戴的還算齊整,肩上的褡褳,也沉甸甸的,于是互相招呼了一聲,從畔上一躍,跳下山路,一前一后,截住了那小子。那小子見了,吃了一驚,趕快跪在地上討?zhàn)垺埲犃?,并不搭話,上前一腳踢翻了那小子,伸手搶過褡褳,手伸進去一摸,原來,你道怎樣?那褡褳里裝的,卻是幾張瓦片,幾塊半截磚頭。張三李四,正感詫異,只見那倒在地上的后生,將手伸進嘴里,打起一聲刺耳的口哨來。待他們回過神后,只見崾那邊,趕來一群莽漢,鐵桶一般,將二人團團圍定。

這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原來,張三李四遇到的,倒真是一伙真的強盜了。前邊走的這個叫眼線,后邊跟著的是強盜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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