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怎么說呢?班上有個女同學,正在進攻楊作新。這女同學就是楊作新上一次進城時,看見的撒傳單的那位。這是城里的一位富商的女兒,富商叫“趙半城”,同學們將這位時髦的剪著短發(fā)的女學友,稱為“密斯趙”。接到信后,楊作新一時拿不定主意,他從眼前轟轟烈烈的世界中抽身出來,思緒暫時地回到了一下吳兒堡。往事歷歷,他在這一刻懷念起吳兒堡來了,他想父親一定更為蒼老了,那蛾子,大約也知道自己已經是以四十塊大洋許人了,如果那男人好,那么這一切萬事皆休,如果那男人不好,那楊作新將永遠不會安寧的,他將會譴責自己。他當然也想到了燈草,想到她挺著大肚子時的樣子,他覺得這女人很可憐,他記起了她對他笑的樣子了,待她的面孔漸漸浮現出來,他又覺得她很粗俗。
“密斯趙”見到這封信,覺得她所崇拜的這個農村學生不但結了婚,而且將要有孩子,真是不可思議:他年齡還這么??!不過她仍然沒有放棄自己的追求,反而,怎么說呢?更為熱烈了一些。因為,她認為,作為一個新女性來說,這樣面對挑戰(zhàn),更有滋味,而且,她覺得自己也是在拯救楊作新,她認為楊作新的婚姻是不般配的,甚至是不幸的,她要以自己的千金之身,來進行一次拯救楊作新、反對包辦買賣婚姻的革命。
楊作新拿著家信去找杜先生請假,“密斯趙”阻止了他。“密斯趙”譏笑他說,雖然他的手里,老拿著一本《共產黨宣言》,可是,他在一邊向別人講著“與一切傳統觀念決裂”的同時,卻容忍自己家里,有個包辦買賣婚姻的妻子,而這包辦婚姻的產物,還在繼續(xù)擴大她的戰(zhàn)果。她說楊作新從骨子里來講,其實不是一個新潮青年,他不敢面對這自由的真正的愛情,不帶任何附加條件,以雙方彼此愉悅為目的的愛情,當愛情向他召喚時,他卻像鴕鳥一樣,將頭埋進沙漠里去了。
“密斯趙”在講的同時,她哭了。女人的哭泣最令人憐憫,何況楊作新是個軟心腸的人,于是他掏出手絹,給這位女同胞拭淚。正像電影中所說的那樣,在拭淚的同時,“密斯趙”支持不住,倒進了他的懷里。開始,他還用手想將她推開,但是,她撒嬌似的緊緊地掰住了他的肩膀,沒奈何,楊作新只好將她抱緊。
“原來城里女人的腰身這么綿軟,胸部像安了一個彈簧一樣,輕輕一撞,便有兩團熱辣、軟乎的東西,吸住了你的力量?!睏钭餍孪搿?/p>
楊作新沒有回家,也沒有給家里回信,而燈草兒的情況如何,楊干大也沒有再來信說。這時楊作新受杜先生的委托,作為膚施市的代表,前往省城參加省第一次農民代表大會,燈草兒的事兒,便忘到了腦后。后來聽人說,燈草兒那次生產,小月了,孩子沒有落下,楊作新聽了,非但沒有痛苦,反而覺得輕松了一些。
那“密斯趙”是個任性慣了的嬌小姐,認定了楊作新,非要從那個沒見面的仇人那里,把這個心上人搶過來不可。她和楊作新出出進進校園,有時還請他到家中吃飯。雙方關系親密,自然引起了城里和學校里的一些議論?!懊芩冠w”聽了,覺得自己也成了大家注意的人物,心中頗為得意,更加窮追不舍,如影隨形?!懊芩冠w”的父親“趙半城”,原來并不贊同女兒的想法,后來見革命的氣勢越鬧越大,這楊作新通過幾次接觸,雖說是貧寒出身,但是談吐不凡,是個前途不可限量的角色,加之,楊作新去了趟省城,回來又是演講,又是報告,這“趙半城”見了,心中也有幾分得意。于是慨然應允,只是,楊作新要娶他的女兒,須得先寫個“休書”,將鄉(xiāng)下的妻子,休了才好,他不能讓自己的掌上明珠,去給人家做二房,讓膚施城里,左鄰右舍笑話?!斑@事好辦!”“密斯趙”說,事情全包在她一人身上了。從此整天在楊作新身邊吹風,并且使出女人的種種小伎倆兒,一會兒溫柔似水,一會兒冷若冰霜,使得楊作新不得不束手就范。終于有一天,楊作新長嘆一聲,說道:“委屈你了,燈草兒!”遂拿起筆來,蘸飽墨汁,寫下一封“休書”?!靶輹彼统鲋?,“密斯趙”便和楊作新,舉行了“訂婚”典禮,說好畢業(yè)之后,正式完婚。
說話間到了1927年,也就是楊作新中學畢業(yè)的那一年。這一年,是中國二十世紀史上一個重要年份。杜先生先前憂慮的不幸變成了現實。這一切都是通過一個叫蔣介石的人來完成的。國共合作破裂,蔣介石一夜之間,抹下面孔,反目為仇,開始在國共合作的所有地方,對中國共產黨人,大肆殺戮。
時局變化得這樣快,快得令人瞠目結舌。腥風血雨自然也飄到了膚施城。消息傳來,膚施城里,人心浮動,街道里一剎那間冷落了起來。那時,雖然國民政府,名義上在全國實行著統治,但是各地的小軍閥,聽則聽,不聽則不聽,都有一定的獨立性。
因此,當時統治陜北的軍閥,按兵不動,坐觀時局變化。省立膚施中學,照常上課,學生們準備畢業(yè);只是當初的紅火熱鬧景象,一去不復返了。杜先生衣冠周正,每天倒背著雙手,沉默不語,在校園里轉來轉去。平日那些出頭露面多些的共產黨活躍分子,也人人自危,知道有事情要發(fā)生,但不知道在哪一天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