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干大前腳剛走,敵人后腳就到了。禿子帶路,敵人直撲楊作新的窯洞。窯洞里沒有,就奔正窯,正窯里也撲了個空,就又奔到那個用做牲口圈的偏窯里。窯里驢已經(jīng)沒有了,滿架的雞,懶得還沒有下架,這時候,撲撲棱棱,尖叫著飛出來,窯院里登時亂了。
楊蛾子在正窯里,踢踢踏踏地拉風匣,低著頭。楊干媽坐在炕邊,正在撿米,準備下鍋。
敵人把三孔窯,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見楊作新的影子,就問楊干媽。楊干媽答道:兒子上膚施城去了,大家都知道;他根本就沒有回來,這么個大活人,哪里藏得住他。敵人又問楊干大哪里去了,楊干媽說,一早就下地去了,受苦人,還能到哪里去。敵人見楊干媽的口封得嚴嚴實實,那保安團長,便將目光投向禿子。
“日怪!”禿子摸著頭說,“那楊作新肯定是回來了,那天我見過。就是剛才,咱們在山梁上那會兒,我也瞅見,從偏窯里跑到正窯里的,好像是他,陽光一照,眼鏡片兒一閃一閃的?!?/p>
禿子重轉回到楊作新住的窯里,翻騰了一陣,從炕洞里掏出兩本書,其中一本正是《共產黨宣言》,當年杜先生送給楊作新的那本。禿子得了書,喜滋滋地跑出來。搖晃著書說:“你看,我說回來了,你們不信,還有楊作新寫的讀書筆記,上面有時間,就是這幾天哩!”
保安團長拿過書來,翻了翻,這回他是徹底相信了。他冷笑了兩聲,對匪兵們說:“搜!從楊家開始,挨門挨戶地搜,我不相信,吳兒堡就這么幾個土窯窯,那楊作新能藏在哪里!”說完,他朝院子里打量了一下,示意幾個匪兵去搜羊圈,幾個匪兵去搜那糧食囤子。
窯里的楊干媽,這時披散著頭發(fā),從窯里一撲跑了出來。她一把解開紅褲帶,脫成了精尻子,然后吶喊著:鄉(xiāng)親們快來呀,楊家要出人命了,保安團大天白日,糟蹋婦女了。一邊喊著,一邊像個瘋子一樣,在地上打滾,褲子吊在小腿上,她也不顧。
滾了幾滾,滾到了保安團長的腳下,伸手抱住了那條扎著裹纏的腿,死死不放。保安團長踢了兩腳,也沒能將她踢開。
楊蛾子見了母親這樣,走到窯門口,一手扶著門框嘴里喊著“媽媽”。她這時候只會哭。
那些奉命去搜索羊圈和囤子的匪兵,見了這場景,都停住了腳步。
保安團長讓他們照舊去搜查,不要管這娘兒們的“耍黑皮”。
他覺得這婆姨這么不顧面皮地撒潑,是一種心虛的表現(xiàn)。
窯院里發(fā)生的一切,躲在囤子里的楊作新都看到了。他幾次真想直起身子,揭開石板,走出來,可是理智告訴他,不能出來,親人們之所以這樣做,都是為了他不被敵人抓去,他如果出來了,他對親人無法交代。
楊作新在囤子里,又氣又怕,哆嗦得厲害。這個囤子,是一個陳年老囤,囤里有一窩老鼠。老鼠早就算計好,新糧該入囤了,因此趕在新糧入囤前,抱了一窩兒仔。這時的楊作新,不小心踩在老鼠身上,于是一窩老鼠,吱吱吱地叫起來。還有一只眼睛也沒有睜開的小老鼠,從囤縫里鉆出來,跑到了外面。
老鼠的叫聲,那兩個匪兵沒有聽到,因為楊干媽正在號叫,可是這只鉆出囤子的小老鼠,他們看到了。他們覺得很稀罕,繼而覺得這個囤子很可疑,就將注意力,放在這個囤子上,慢慢地圍攏來,端起刺刀,拉開架勢,要往這囤子里刺。
正在這時,禿子突然站在畔上,大聲地叫喊起來:“那不是楊作新!那不是楊作新!”
聽到喊聲,匪兵們停了下來。就連楊干媽,也一愣丁,停止了號叫。那保安團長,順勢抽出自己的腳,來到了畔上。保安團長順著禿子手指的方向,搭眼一望。果然,有個人,正在通往后莊的山梁上,一顛一顛地跑著。
那人戴一頂草帽,穿一件莊稼人從來不穿的學生服。他在跑的途中,停頓了一下,朝楊家窯院望了望,正如禿子所說,那人戴著眼鏡,在望的時候,眼鏡片兒正對著這邊,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像個鏡子。
“哈哈哈,這叫敲山鎮(zhèn)虎,撥草尋蛇,咱們剛一開始搜查,楊作新見躲不住,就想揭瓦了。拿槍來!”保安團長說著,從一個士兵手里,接過步槍。他立在畔上,細細地瞄了一陣。只聽“啪”的一聲,接著,窯院里傳來一陣歡呼聲。
“打中了!打中了!”匪兵們喊道。
喊完,他們一窩蜂似的向后莊方向跑去。
隨著亂糟糟的腳步聲、吶喊聲漸漸遠去,楊家窯院出現(xiàn)了死一般的寂靜。
蛾子跑過來,撿起褲帶,遞給母親。楊干媽接過褲帶,一邊提褲子,一邊往畔上走。她往遠處眺了一下,對蛾子說:趕快叫你哥,現(xiàn)在走正是時候!
楊作新揭開石板,從囤子里探身出來。他走到母親跟前,“撲通”一聲跪下來,叫一聲:“媽,我欠你的債,該怎么還清?!?